第三十五回重黄金啬夫槛凤疑白璧浪子杯蛇卜
书贞旋即乘着轿子,带了几名仆妇,飞也似的向天宁寺而来。早见寺里便有三三两两的闲汉,议论着这事。卜书贞一直走入方丈,那天宁寺每年都曾赶着卜书贞这边乞过布施,方丈和尚早认得卜书贞,双手套着佛珠,含笑相迎说:“太太放心,少爷是一时气愤,过一会就好了。”卜书卢沉着脸道:“好呀咱们每年也在宝寺里有点功德,到不料你们反将咱的儿子诱在这里削发。”
方丈和尚又笑道:“太太这话,小僧如何当得起。少爷是自己带着剪子来的,猛不防便将头发齐根绞了。”卜书贞道:“这畜生呢?”方丈和尚道:“此时小僧命知客陪着少爷坐在小僧静室里。”说着便在前引路到了静室,卜书贞看见玉鸾一绺的短头发,披在头上,又好气,又好笑,嚷道:“你这样儿是同谁赌气?咱不能退掉一个媳妇,还多贴着一个儿子。”
玉鸾见了母亲,不觉垂下头来,一言不发。卜书贞不由叹了一口气,说:“咱也由着你们罢。咱辛辛苦苦的养了你,咱不能跟着你过到一百岁。你有这福分呢,在咱家里也不愁一辈子锦衣玉食。你没有这福分呢,你做和尚也好,道士也好,咱也管不了许多。”方丈和尚笑道:“太太也不必生气,小僧斗胆留着少爷在这里住几天,包管完完全全还送少爷回来。”
卜书贞道:“就拜托大和尚罢。”说过了依然乘轿出了寺门,一叠连声说到伍公馆。下了轿也不待通报,拎着裙子直望里走。见了卜老太太,便将今日的事,滔滔的说了一遍。卜老太太听了,吓得正没主意。此时伍家上下人等,见卜书贞进来,气色不好,知道定有缘故。大家正围拢着观看,听见这话,各各摇头吐舌。这个当儿,只见三姑娘挺身出来,含着满眶眼泪说道:“妹妹也不必气苦,这都是我家仪儿的冤孽。在先同我姐姐那边姻事已算成局了,半空里忽跑出一个算命瞎子,被他生生冲破。鸾儿此番举动,虽说是胡闹,然而在他想着,未尝不是好意。若说是依着他,又倒转过来再同我们姐姐那边结亲,岂不是成了儿戏,这却断乎不可。好在他们年纪都轻,月里的喜期,不妨缓得一缓,等鸾儿过些时,回过味来再说。妹妹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?”
此时大家听着,都说这般很好,就照这样办罢。卜书贞也无可如何,只得怏怏而去。后来这件事传入几个道学先生耳朵里,大家便都在酒馆茶社里议论起来,说世界上的事,不久都要反了,怎么自己父母替自己聘下的妻子,都会反悔,要退起婚来。又有一个说道:“听说伍家那位小姐,生得也甚是不恶,为何未曾过门,他丈夫便把她休出来了。自古妇人家有个七出之条,怕这位姑娘还恐犯了入出呢。”说毕,捻着胡子只管摇头。座中便见一个少年歪着头叹道:“这件事,你们却须来问我,我最是明白的。”众人都道:“不错不错。杨蝶卿在这些上面是最打探得确实,大家没事,何妨讲出来听听。”
杨靖道:“伍家姑娘,从小儿我就见过的,那一次到他家里不抱她一抱,老实说,她那两个小腮颊儿,不知被我嗅过多少次数。后来她到十岁以外,我还摸着她奶子取一取笑,她见着我亦总不回避,言语之间似乎恨着我娶过亲似的。后来不知怎么,又看上了云麟。……”刚说到此,见茶社门外探进一个头来,向里面一张。杨靖笑道:“好好,他的先生来了。”接着又喊:“何其翁,这里坐。”大家才见何其甫一摇一摆的进来。手里还拿着一根黑漆烟袋杆儿,口涎淋漓,从上截一直淋到下截,斜着身子望下一坐,同众人叙了几句闲话。众人又赶着杨靖问所谈的事,杨靖笑道:“何其翁,我们正在这里议论你那贵高足呢。”何其甫道:“是谁?”杨靖道:“是云麟。云麟自从同伍家姑娘勾搭上了,便日夜住在他家里,可恨他生得一副小白脸,后来我细细打听,谁知他家女先生也入了港,保不定他姨母也是一路呢。”
何其甫沉着脸道:“蝶卿,你也不用枉口白舌这般乱说。云麟那孩子,也算是老诚。”杨靖拍掌大笑道:“何其翁,你说云麟老诚,我死也不服。我不久却还捉住他一个不老诚的凭据,黄鱼三子家的红珠,还是他的恩相好呢。他两个人好不火热,大雪天里还出城游庵,生生被我碰见了。”
何其甫道:“云家很是清苦,他那里还有缠头之资。”杨靖笑道:“呸,只要长得俊,没有钱,姑娘们都可以倒贴。要像何其翁这副面庞,那就难说了。”大家正在谈笑,猛听得外边一阵喧嚷之声,接着便有一个人抱头鼠窜直奔进来,帽斜衣卸,个个斗败公鸡一般,东磕西撞,碰得那些茶桌七横八竖。众人正躲闪不迭,后面果有人追赶着进来,见他头上发辫绕在顶心,左手提着一个竹篮,里面颠倒放着几枚红蛋,跑得滴溜溜的在内里滚,口里嚷道:“小王八羔子,输了不叫给钱。你是硬汉,你便站着。大家一拳一脚,打出祸来,有本事到县里堂上赌吃板子去。你若是想溜,便溜到你妈妈洞子里,老子会闯进门扭你出来。”先前跑的那个人,也不敢答应。忽的掩入杨靖身后笑道:“杨先生,请你替我讲个人情儿,他要打我呢。”
杨靖便站起身来,将双手一拦,望着后面追的那个人喝道:“瞎了眼的畜生,敢是没有王法了,容你那样恃蛮。”那个人忽的见杨靖拦着他,急得暴躁如雷,说:“姓杨的,你不知道,他在我摊子上掷骰子,赌红蛋,输了有一百多文,他一个钱不给,你说我没有王法,他是有王法的。你不用管闲事,你多管一管,你那个窑货铺子,老子能叫你滚汤泡老鼠,一个整的没有。”
杨靖此时挺身出来做这调停,原是恃着自己是个秀才,说几句话吓一吓,这人便该罢手了。谁知那个人又是个不怕死的,便破口冲撞起来。杨靖又羞又恼,见来势汹涌,不敢再骂,只管气得呼呼发抖。还是大家都一齐吆喝着那人,那人气才馁了,做好做歹,开茶社的老板,认着晦气,摸给他几十文,方才干休。先前那个人笑嘻嘻挨着杨靖坐下,将头上戴的一顶瓜皮小帽除下来,向脚上拍得一拍,那个黑帽结子,比茶碗口还大。又将腰间束的一条白腰带,用手紧紧,外面衣服,并不曾扣着钮子,松松的袒着露出内里一件紫花布紧身小袄,鱼鳞也似的钉着一路扣儿杨靖恨道:“你怎生同这人闹起来了,还累着我淘一场瘟气。”那人伸手向怀里一掏,掏出两枚红蛋,笑道:“任他利害,我少不得也赚住他的,谁同他当真赌钱呢。”说着,将蛋在桌上使劲碰着,将壳剥净,一面吞吃,一面望着杨靖笑道:“我家死鬼老子,昨天还叫我去请你。因为这月内二十四,是个好日子,替我圆房。少不得有点仪注儿。他是个冬瓜撞木钟。我是个黑漆皮灯笼,难得今日巧巧在此遇着你,你便同我去走一趟,我还摊一锅好煎饼儿请你。”杨靖笑道:“好好,有煎饼吃,我为甚不去。只是这剪饼须得你夫人亲手弄出来才有味儿。”那人噗哧一笑。何其甫望了好一会,问杨靖道:“这位是谁?”杨靖笑道:“阿呀,他是你舅外甥女婿,你会认不得他?”何其甫笑道:“外甥女婿便外甥女婿罢咧,怎么又安上一个舅字,我就不明白了。”
杨靖笑道:“何其翁,你不是秦洛钟的舅子,秦洛钟不是云麟父亲的舅子,云麟又是他的舅子,云麟的姐姐是秦洛钟的外甥子儿,便算你的舅外甥女儿。”何其甫恍然大悟说道:“原来这就是田老板令郎田福恩。”说了这一句,更不开口,窥那意思,很看不上田福恩那个样儿。田福恩也不理会,早扯着杨靖一直向自己家里走来。田福恩一面走,一面将那只手搭在杨靖肩上,口里更唱着五更里姥姥调,正唱到一等也不来,二等也不来,莫不是才郎在外边贪恋女裙钗,其时离着他店铺已经不远。杨靖笑道:“喏喏,你家店门首有个女裙钗等着你呢。”
田福恩仔细望去,原来果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,囚首垢面,身上衣服破得像枯叶一般,垂首而泣,旁边还立着一个丐妇,同着他父亲田焕叙述甚么话似的。田福恩笑道:“呸,你嚼舌头,这样女孩子他配做裙钗。”说着早走进店门。杨靖便立住脚望。田焕一见杨靖,忙招呼了一声,面上很露着羞愧模样。又望那丐妇说道:“去罢去罢,无论是真是假,傍晚时候,我再打发人到你们那个地方来,此时有客在此,休得惹我生气。”丐妇听见这话,也就怏怏携着那女孩子去了。杨靖问道:“这女孩子是谁?”
田焕道:“此事很奇怪呢,一言难尽,我们随后再谈罢。”说着,便陪杨靖走入柜台里面一个小房间内,只见七横八竖,铺着两三张没有帐子的草铺,壁上一堆儿挂着许多流水账簿。田焕笑道:“没有别事奉烦,小媳妇年纪长了,我同我们女人商议,打算将他两个推到一处去,意思想请你先生来斟酌。譬如我用帖子到那边亲家太太,是写句甚么话儿,写个愚弟,用得用不得?”
杨靖凝神一想道:“不好不好,他是女人,你如何同他弟兄称呼,怕不弄出嫌疑。在我看你的儿子同他称门下婿,你同他自然是称个门下亲家,简直你那帖子上,便老老实实写这四个字,包你不错。”
田焕点头笑道:“就这样办,索性累先生写一写罢。”说罢,遂在桌上抽屉里东寻西觅,翻得乱腾腾的,检出一叠红纸。又望田福恩道:“你拿一柄裁纸刀来,将这纸裁成像个帖子模样,杨先生写上就是了。”
杨靖瞧那红纸,已是颜色暗淡,还带着些斑斑点点,笑道:“这纸如何用得。”田焕道:“请先生将就些罢。这纸还是我娶我们女人那一年包喜封儿剩下的,我一总舍不得抛弃,不料得今日还把来小孩子做喜事,如今纸价也涨得多了,像这张纸,在当初不过六个铜钱,如今要划得七个五毫才卖呢。先生看这一个五毫钱不算甚么,若是加上二分利息算起来,少则少,我今年已同我们女人结婚二十年了,一个月三厘利息,四十个月便是三毫,二十年共是二百四十个月,眼睁睁的便得七个二毫铜钱,再加上闰月算呢,七个四毫一定稳稳到手。”杨靖听他这番话,吓得伸伸舌头说:“照你这样盘算,敢是连饭都不消吃得,忍着饿过到一百岁,怕这米钱上还有大大一笔利息呢。”
田焕笑道:“那可是不能了。若是能彀,我早已将我这张嘴缝起来,说谎是你生的。”说毕,笑着走出,此处杨靖胡乱写了帖子,他知道这房后便是绣春的小房间,早细着眼伏在板壁上,从缝子里向那边张看。田福恩骂道:“仔细灰尘迷瞎了眼睛,告诉你一声,她不在家,前天就回去了。”杨靖顿脚恨道:“不巧不巧,这剪饼包管又吃不成。”
田福恩道:“你这人也太蹊跷,他手上敢是有糖呢,我们不会自家弄着吃。”说着,便伸头向柜台里喊进一个小官,望那小官说道:“你去厨房里,替我们摊一锅葱油咸煎饼,越快越好。”那小官答应去了。田福恩笑道:“我们一发乐个尽性,我上街去买点烧酒来,你我对酌。”
杨靖跳起来笑道:“快去快去。”田福恩跑入柜台里,抓了一把散钱飞跑。杨靖一人坐在房里静等,不多一会,又见那个小官撅着嘴进来说:“整年价也舍不得买猪油,今天忽的又想吃煎饼,一滴油珠儿没有。……”
杨靖惊道:“这便如何是好,偏生此时我又饿得很,好弟弟,请你想个法子罢。”那小官冷笑道:“不为想法子,我又不到这里来了。我往常瞧见我们小老板床底下,鬼鬼祟祟的,都藏着一个破碗,内里谅情是猪油,亦未可知。”杨靖听见这句话,老早先伸头向田福恩床下一张,天从人愿,果然有半碗雪白的猪油冻着。杨靖登时眉飞色舞,命小官去拿,小官拿在手里闻了闻,又向后面去了。田福恩将酒捧得进来,又买了一包瓜子,东张西望,拿过一个茶杯,将酒倾在杯里,递换饮着。不多一会,小官的煎饼已摊好了,热腾腾的放在桌上。杨靖更不怠慢,伸手先撕了一爿向嘴里送。又喝了一口酒,又吃几爿煎饼。田福恩也随意吃了点,皱着眉头,放下不吃。杨靖问道:“你怎生这样斯文,放着这好煎饼不尽情饱啖一顿?”
田福恩摇摇头道:“入他妈的,今天煎饼不大对,吃在嘴里有些腥气,你难道不觉得?”杨靖笑道:“我是饿了,实在不知道甚么口味儿,等我来细细咀嚼看。”说着又拣那猪油多的撕了一片,用舌头舐一舐,说:“果然不错,腥气得很。”田福恩道:“等我来问一问小官是打那里弄的猪油?”
杨靖道:“若问猪油,我是知道的,是你藏在床底下。……”一语未完,田福恩向床下一张,已不见那个破碗,不觉弯腰大笑,跳起来说:“该死该死。”杨靖转被他住,田福恩又笑道:“那碗里谁告诉你是猪油?不瞒你说,我睡的地方,很是不好,每常听得隔壁房里,他有些响动,我便觉得打熬不住,情急之时,少不得借重我这五个指头儿,发泄发泄,我是怕把这宝具抛弃可惜了,悄悄的用一个破碗盛着耍子。日积月累,到也聚积了好些,猜不到这死囚养的,他偏看入眼睛里,今日便拿来奉敬先生。这是打那里说起。”说着,又笑得哈天扑地。杨靖此时好生着急,连连捺着舌头,想望外呕,谁知再也呕不出来,面上羞得一块红一块白。勉强笑着说:“不谈罢,算我晦气,算我晦气。好在不多几日,你已同你那人睡在一处,我此后再到你这里来,可不至再叨扰你这宝贝猪油。”说毕,站起身来便走。田福恩扯着他袖子笑道:“你回来,我还有句话想请教你。我往常听见人说,新娘子第一夜上床,若是要验她一验,究竟怎生个验法,请你教给我。”
杨靖板着脸冷笑道:“我教给你呀,我没有这般傻,你若是验出来,我包管是个死命。我劝你不如盖着盒子摇,便宜你许多呢。”说着一摔手便跑了。此处田焕夫妇,便将自己对房门先前让给秦氏分娩的一个房间,收拾出来,又将自家睡的一张架子床,搬过安置好了。在衣铺子里买了一顶半新不旧夏布帐子,依周氏主意,便想在店里拿一幅绣花帐额,一对帐钩须儿。刚刚向田焕开口,转被田焕一顿驳,驳得哑口无言,也只得罢了。田焕瞧房里没有字画,到还亏他肯揣了几百铜钱,向纸货铺里买了一大卷欢乐门神儿,甚么张仙送子,刘全进爪,杨家将全图,隋唐上下本,还有些真武帝君牌位,灶王爷爷纸像,花花绿绿,一古栊儿把一间新房板壁上糊得一个完风不透,专等喜期。秦氏那边,也少不得摒挡了些陪奁,前一日排列着送过来周氏挑剔这样,议论那样,不是说器具不时新,便是嫌衣服不鲜艳,指桑骂槐,怨天恨地。绣春忍着眼泪,也不敢多话。当晚田焕不得已,勉强也备了一桌八碟四碗的暖房酒,请一请媒人。田福恩好生得意,穿了几件簇新衣服,死也不肯脱得一脱,只管摇出摇进,一会儿同小官们嬉笑一阵,一会儿又恻恻的走至绣春房外,张得一张,真是像热锅上蚂蚁一般。到了次日,内里女客便有王老老一干人,外面男客便有杨靖一干人,纷纷挤挤,到还十分热闹。绣春躲在房里,日落光景,更有人替她上头穿了一身衫裙,大家扶着她同田福恩至家神面前拜堂。阶下男女,屏风似的排着观看。左邻右舍的妇人孩子,也拥得进来,小官们争看热闹,都不在柜台里了。只剩宋老爹一人,孤魂似的坐着,王老老凑趣,在堂屋上面放了一张板凳,逼着田焕夫妇并坐上去受礼。田焕笑得张牙裂嘴,不肯上去。周氏却大模大样坐过来,扭头望田焕道:“来呀,你我两个辛苦一场,巴巴的望着他们圆了房,看着也很欢喜,这有甚么害羞呢。你老实坐上来受他们二个礼儿,有甚么打紧。不是我说句笑话,停一会子他们小夫妻两上床,我们老夫妻俩,也还要上床行个周公之礼呢。”说罢抚掌大笑。引得众人都笑了。刚在热闹人,丛里忽挤进一个人来,说:“了不得,那个女人又闹得来了。”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宋老爹。田焕惊问道:“果是真的?”
宋老爹道:“不信,你们大家静着声息听一听。”众人果然凝神听去,只觉得店门外面哭哭啼啼有好一群人。田焕同周氏气愤愤的说:“这是打那里说起,他不知道我家有事,他们敢闹得来。”说着夫妇都迎出去。众人也便一窝风跟着。田福恩急得甚么似的,摩拳擦掌,恨不得赶出去将那些人捶打一顿,很不放心,也一步一步跟出来。堂屋中间,忽然只剩得绣春冷冷清清立在那里。且说杨靖走至外面,见来的依然是前一天见的那个妇人同女孩子。却多添了几个鸠形鹄面的丐妇。那妇人指着田焕夫妇骂道:“天杀的坏了良心,你们夫妇睡得高兴,干出来的祸害,到把来累着我,你们今日说东,明日说西,兀的骗着我,说来又不来。我如今已是讨了饭的人了,不能再代你们养这小蹄子。你们说我是有意讹诈,你们当日做的事,明明放着有个中保呢。王老老她亲手抱与我婆婆的,我婆婆死了,她却不曾死。我寻了她几次,她不知躲到那个窟隆里去了。你们很威武,今天替儿子媳妇成家,儿子是你们养的,女儿就不是你养的了。说着又将身边那女孩子一推一搡,说:“坏东西,你上去认你亲老子亲妈妈去呀,怎么不开口呢?”
那女孩子扯着破衣服蒙脸只管哭,旁边这些丐妇,又一叠连声帮着怪吵,吓得王老老将头一缩,向人丛里躲得紧紧的。杨靖尚猜不出其中缘故,便挺身推开众人,走至那妇人面前,向田焕追问。那些丐妇见杨靖头上戴着金顶儿,身上穿着袍套,齐声喝道:“好了,老爷出来了。他老人家是青天,请他老人家断一断罢。”田焕夫妇齐嚷声道:“这是打那里说起,我又认不得你是谁,不知你打那里弄来一个女孩子,硬栽着是我家的,便饶着这般说,你为何不将她早送得来?为何捱上这十多年呢?”
杨靖回转头向那妇人道:“这话不错呀,你怎生今日才跑到这里胡闹。”那妇人道:“不瞒你老爷说,像我们这分人家,如何能老久住在家里呢。我在里下河一带辗转帮人家做活,一总也不曾进过扬州城。况且我在先替他养这孩子,也不是一定将来预备送还他,不过我如今没有饭吃了,多着这个累赘,格外挨不过去,不如将她还给她亲娘,让她去享福,我便是讨饭,还落得一个清净。一月前就来过几次了,他姓田的一味糊着我,又说必须悄悄的背着人来接她,又说这十几年饭食,他是不认。老爷代我想想,他家今日好像是锦上添花,我今日好像是雪中送炭。便看当日邻居分上,也该帮助帮助我,何况我还有替他领带女儿这一番功劳呢。”杨靖到此方在明白其中情事,便向田焕附耳说了几句,田焕点点头,杨靖回身对着那妇人道:“有话到里面去讲罢,在街上大声小气,没的被人家笑话。”
那妇人巴不得这一句,便挈着女孩子进去。那一群丐妇好不高兴,也一哄而入。田焕要拦也拦不及,此时田焕铺子里前前后后,格外忙得热闹。王老老也不能再躲,只得从中做好做歹,同杨靖向那妇人左说右说,议定贴给他饭食费十千文,自此以后,毫无纠葛。连那些丐妇都帮着画了押,一总还不肯走,要看新妇吃喜酒。田焕夫妇今晚好生扫兴,面上很是没趣。众人看那个女孩子,虽不标致,却也长得粗眉大眼,只是脸上黧黑得难看。有人问她叫甚名字?她含笑摇摇头。田焕恨道:“名字呢,我没得称呼她,老实便叫她做气桶子。”
周氏关心,毕竟是她生的,不像田焕恨得她如此切毒,转笑着向王老老说:“大嫂子就烦你便将气桶子带入房里梳一梳头,换换衣服出来罢,没的被她嫂子看见笑话,明天回到娘家好形容这姑子,去给人取笑。”那妇人同一众丐妇吃完了饭,也就辞别田焕夫妇而去。
此处众人将田福恩送入新房,也就陆续分散。田福恩见绣春独坐在红烛底下,垂头闭目,粉庞娇嫩,像掐得出水来一般,觉较适才自家那个令妹,有天渊之隔,不禁小鹿心头暗暗跳荡,猛从梳桌上一面镜子里,照见自家面目,良心发现,很有些自惭形秽,对着绣春转像天人模样,不敢拢近她身旁。默默坐了一会,旋又转念任他再像天上神仙似的,总算是我的婆娘了。不独猥肩叠股,是我的本分,便是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也违拗我不得。放着一块美羊肉,我如何不去染一染指儿。想到此,便硬逼着绣春上床,一口气替绣春将衣服剥得干净。猛然想起一件心事,暗念当初白兔子曾告诉我,他同杨蝶卿有些暖昧,我前日问问杨蝶卿,杨蝶卿又说验出来他便是个死命,这话不可不信。若是此番大意过去,随后要想审问她,那就难了。杨蝶卿怕我验,我偏要验一验。只是在先不曾预备手帕子,此时打那里取这一块布来揩着瞧呢。又笑道:有了有了,我这鐍头上,放着白纸不好用。于是从头上取下一叠纸,拣了一张没有血迹的,揣在手里。事毕之后,把来揩得一揩,其时精疲神倦,懒得再瞧,便一顺手又把那张纸向头上塞进去。次日下床,在绣春面前又不好意思取出来瞧看,假装着出去解手,拣在一个僻静地方,将头发里纸片取出,谁知昨夜那张纸一古拢儿都同他头上纸入了伙了。再也辨不出谁是绣春的血,谁是自家的血,急得翻着白眼说:“这可了不得,便宜贱人了。”猛的又跳转来,向绣春喧闹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三十六回家庭戾气蓄志杀亲娘世界奇闻丧心告妻父
田福恩重行跳入房里,见绣春已坐在梳桌旁边,王老老替她梳头。任是田福恩惫赖,也再不好意思提着那话儿来问绣春。转笑嘻嘻站着,看绣春打扮。绣春将一把乌云散开来,差不多要拖拂在地。王老老笑道:“姑娘,你这黑压压的头发,可不叫人爱煞。你若匀一半儿给你男人,也不至叫他鐍得这般难看。”
绣春听王老老说话,羞得总不开口。田福恩笑骂道:“老乞婆的嘴,你替我闭着好得多呢。再张开来,看我弄胡萝卜塞进你这窟窿。”
王老老笑道:“好好,你妈妈的嘴正淡得难过,好儿子,你有萝卜,只管塞罢。”田福恩答应了一声,便走过来亲王老老一个嘴。王老老笑道:“要死呀,看我告诉你的娘。”两人正在嘲笑,忽见那气桶子也一步一步挨着进来,穿了一件红棉袄,用黑栏杆沿边滚着。腿上水缘套裤,扎缚得像个灯笼模样。一绺黄毛,也编着核桃大的鬏髻。斜插一支纸石榴喜花。周氏在对面房里喊道:“过去恭喜哥哥嫂嫂。”那气桶子果然用一个小指头叼在嘴里,笑嘻嘻卷着舌头说道:“恭喜嫂子。”底下再没有话说。绣春从喉咙里嘤咛了一声,便让着气桶子坐。气桶子那里肯坐,早搬过一张小凳子,垫着脚伏在梳桌上,取过这一件瞧瞧,又拿过那一件看看。拈着新粉扑子,便望脸上扑。一条一条的鼻涕,都粘在粉扑子上。田福恩气了生气,骂道:“死娼妇,你还讨饭去罢,到这里活现形做甚?”
周氏隐隐听见田福恩说话,便嚷道:“气桶子,快转回来罢,谁叫你在他们面前白白去讨厌,你这边也有牢呢。”气桶子那里理会周氏的话,依旧伏着不动。一会子看见绣春粉盒子里,放着一柄小银粉挑,一眨眼早悄悄藏入袖子中间。绣春分明看见,怕嚷出来,周氏要多心,便也不敢做声。是日少不得行些新妇礼节。自此以后,田福恩恋着绣春,到也不长出去干那三瓦两舍的事。绣春对着田福恩,虽然算不得是个快婿,然而他却贤惠得不过的。见田福恩待他也还温存,转一心一意的侍奉翁姑,料理家事,到还十分安静。这一日绣春傍着妆台,正替田福恩刺着袜子,田福恩冷不防悄悄的从外面进来,躲在绣春背后,用手向她胁下挠了一把,惊得绣春立起身来,见是田福恩,便脸上一红说:“怎么不放老诚些,你可曾吃饭不曾?我替你预备去。”
田福恩笑道:“等到此刻呢,不劳你操心。”说着又夺过绣春的手,向鼻上闻得一闻说:“好香呀。”顿时便弯着腰,向床上努一努嘴。绣春吓了一跳说道:“青天白日,这是甚么形状儿,没的给人听见。”田福恩见绣春不肯,转挨身坐下,将绣春搂在怀里。绣春又羞又急,又不敢声唤,拼命离开了田福恩。田福恩便伸手在绣春针线匾子里,翻来覆去价乱寻,一眼瞧见粉盒子惊问道:“你的银粉挑子呢?”
绣春摇头不语。田福恩骂道:“你不告诉我,你便是个死,难不成又送给情人去了。”绣春急道:“你说的甚么?那桃子是妹妹拿去玩了。”田福恩道:“你不同她要过来。”
绣春道:“这点东西,闹出来又该淘气。”田福恩不等绣春说完,早拍的一声,一掌打在绣春脸上,打得半边红肿起来说道:“你敢是闹阔气吗?娶你这败家精进门,有多少家私,也不彀你糟蹋。你舍得,我便舍不得。”绣春忍着痛,重又劝道:“好祖宗,你不必闹罢。你不记得那一天你骂了她两句,娘便生气。”田福恩圆睁两眼骂道:“这老货,我要她护庇这小蹄子呢。我性子发起来,怕她不死在我手里。”
绣春听他这样无法无天的说话,忙奔上前,用手想掩着他的嘴,谁知田福恩生性,人不劝他,他反好些,越是人劝,越要生气,见绣春不顺着他意思,转来拦着自己,早一手将绣春推过一边,奔出房门,赶到气桶子这边来。其时周氏正在邻居家抹牌,气桶子一人在房里搬出许多泥菩萨、泥娃娃,放在一张小凳子上顽耍。田福恩也不问青红皂白走近身边,狠狠的用脚向气桶子屁股踢去,踢得气桶子从凳子上倒栽下来,拚命一声狂哭。早惊动了周氏,也便跑回屋里,问着田福恩为甚事这般生气?田福恩也不开口,只翻箱倒笼的搜检,一共也不曾搜出一支粉挑子。田福恩又跳过来骑在气桶子身上,用手掀着她的嘴骂道:“讨饭的贱人,你将我的粉挑子藏在那里去了?”
那气桶子只管怪哭怪喊,也不理会田福恩的话。周氏方才明白,是田福恩因为气桶子拿了他的东西,才闹得这般利害。……大凡妇人家心性,起先儿子不曾娶亲,到还是恩深义重,不该溺爱的地方,她偏要溺爱。不该护短的地方,她偏要护短。打从媳妇进门,她便像双手将她这亲亲热热的儿子赠给这媳妇了,心眼儿,见解儿,便比前不同。从前儿子便忤逆我,我可以宽恕他。今后儿子便孝顺我,我还有点疑惑他。再加着言语之中,举动之内,有些袒护媳妇,那做娘的便不由捻酸吃醋起来。不是怪着媳妇暗中挑唆,就是恨着儿子心肠改变。所以世间孝子当受室之后,那一种承颜养志格外要吊胆提心,爬痒抑搔,加倍要缠绵精细,方才可以家庭愉乐骨肉完全。诸君想想,那田福恩如何有那种思想呢。周氏虎吼一声,厉色对田福恩嚷道:“你冤她做贼,你亲看看见的,你为何不亲手捉”
周氏这句话,分明疑惑绣春,所以特特的用这话来驳诘他。谁知田福恩却不知其计,便答道:“我虽然不曾亲眼看见,自然有人看见她拿的,你不信问她。”
周氏听见这句话,便不怠慢,叉着两条腿,早飞过绣春这边来。绣春正在房里,吓得发战,又不敢过去解劝。此时见周氏忽然奔至身旁,看她眼珠都气红了,说时迟,那时快,周氏对准绣春胸口一个拳头,绣春忙将身子一闪。周氏撞个落空,扑通一声,一头早栽到一张橱柜上,跌得昏了过去。此时田福恩见周氏跑到自家房里,知道她要去凌虐绣春,转恐绣春吃亏,放了气桶子。正待来护持她,耳边猛听得扑地一声响,疑是绣春跌倒了,飞也似的赶过来,见躺在地下的,转是周氏,便望着绣春道:“你站出去,他们偷了东西,还来拚命呢。”说着,用脚很很的在周氏腰间踢了几下,说:“你死了罢,我拚着偿你的命。”
说也奇怪,周氏被他一踢,转踢醒了,扭身坐在地上,将散发盘得一盘,便嚎天扑地大哭起来。田福恩双脚齐跳说:“晦气晦气,死了人了。一个新房里,也不图顺遂,你这不是安心咒我,我也不要活着了。”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,将房内几件陈设器皿,打得一个落花流水。绣春又怕又急,只管哭泣。这个当儿,田焕却不在铺里。宋老爹听见里面沸翻盈天,忙赶进来解劝。周氏便指天划地的,说媳妇怎么冤枉气桶子偷着银挑子,田福恩如何帮着媳妇打骂气桶子。此时邻居家也来了几多妇女,解劝的解劝,议论的议论,还说人家娶媳妇,这便是个榜样,不曾得了儿子好处,转预备肚皮来装媳妇的闷气。可怜绣春那里敢分辩,饮泣吞声,将房里摔乱的器皿,收拾妥贴了,那一面菱花镜子,早跌得稀糊破烂。周氏被旁人劝得出去,依然到邻居家抹牌。气桶子见他们闹得有趣,转不哭了,扒起来扑扑衣服上的灰尘,早跑至绣春房门口,一脚踏在门限上,一脚放在外面,睁圆眼睛,痴立不动。田福恩气倒在床上,只管唉声叹气。一会子坐起来,自言自语说道:“我是拚着干了,总叫他们一个活的没有。”
绣春不敢拢近他身旁,听他这般胡说,还当是气头上的话,也不理会。一瞥眼见田福恩已跑得出去,气桶子见房里没多人,也跑回那边房里去了。绣春一个人坐在床边上,思来想去,觉得身世之间,毫没希望。况且今日一面好好镜子,跌得粉碎,这也不是甚么吉兆,不禁珍珠也似的眼泪湿透了衿袖。挨到上灯时分,田福恩又匆匆进房,脸上露着重重杀气,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儿,向桌上一掼。绣春陪笑问道:“这纸包儿是甚么?”田福恩喝道:“是甚么呢,这便是砒霜。”这一句话不打紧,吓得绣春粉面失色,转强笑道:“你不用信口乱说,这砒霜敢是来毒死我的。”
田福恩道:“我肯哄你,我又为甚毒你,我要毒死的人很多呢,老头子,老奶奶,加上一个小贱人。我来吩付你,你等他们晚上粥碗上桌,你悄悄的每人碗里替我拈一撮砒霜放着,等他们死下来,我自有理会。一人做事一人当,断不连累你,你须放心。”
绣春见他真个安排着这样毒手,知道这件事若真做出来怕不是人亡家破,从惊怕之中,早冷了半截,呆呆的坐的椅上,动弹不得。田福恩见绣春不肯帮着他,急得搓手顿脚。果然外面田焕夫妇已回家来,预备晚膳。见绣春不出房伏侍他们,替他们盛粥,夫妇齐声咒骂。绣春方才惊醒。不得已,便走向厨下。田福恩看见砒霜包儿,依然放在桌上,绣春并不曾带去,心中大怒,拿起来便也向厨房里奔来,被绣春死命拦着,不许他放,他偏要放。两人又不敢声唤,只管叽叽嘈嘈的推搡。却好气桶子也走入厨房,田福恩生怕被别人看见,很很的将牙齿一挫说:“大家都死罢,我也顾不了许多。”说着便将砒霜包儿抖散开来,向偌大一个粥锅里泼去。泼过之后,转身就走,早躲向别处预备听自己家里的消息了。
此时绣春好生惶急,又不敢说破,怕连累丈夫一生一世,耽着这种杀害父母的恶名。若是不说,眼看见这砒霜入粥,只要沾入口里,便都是个死命。正在十分为难,再仔细一望,却喜那砒霜系田福恩顺手泼去,交不曾分散开来,还好好的堆在一处。绣春手抖抖的,便用自家一个金鱼戏水的饭碗将那有砒霜的粥米,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内,然后将别人的粥,才分配匀好。这延挨的时候已是不小,田焕夫妇好生焦急,都跑入厨房指着绣春的脸说:“你这贱人,只有搬弄是非的本领,叫你干正经儿,便像懒驴挨磨儿了。”绣春也不敢开口,忍气吞声,将田焕夫妇的两碗粥,先端入里面。此处气桶子看见绣春那个饭碗,花花绿绿,画得有趣,便嚷着要吃那碗粥。周氏骂道:“那是你嫂子的,你又眼馋,又该被人说做贼了。”
气桶子那里肯依,只管吵闹。田焕笑道:“这有甚么打紧,便是嫂子的碗,吃一餐儿也损坏不了。自家姑嫂,若是这样到多心了。你要这碗,等我替你端着。于是一手挽着气桶子,一手端着绣春那个饭碗,重走入堂屋里来。绣春匆匆忙忙,刚把小菜碟子预备齐全,猛的一眼看见自己那个有砒霜的饭碗,放在气桶子面前。气桶子不问青黄皂白,提起筷子就着碗便吃。绣春这一吓,好像遇见焦雷似的,忙嚷道:“阿呀那个饭碗是我的。”语未说完,便擘手夺过去。气桶子抬头一望,见饭碗已被绣春夺过去,不禁哇的一声哭起来。周氏对着田焕冷笑了一声说:“我的话如何?这样宝贝似的饭碗,气桶子他配吃,我还疑惑你公公有这本领,不该抹你这老面皮,谁知也碰他老大钉子了。”
田焕被周氏几句冷言冷语,说得跳起来,一伸手便要来夺那碗,绣春格外伶俐,早擎碗在手,飞也似躲入自家房里。那气桶子还只管哭闹,周氏急了,捏着指头连连在气桶子头上凿栗子。田焕唉声叹气骂着说:“该是倒运,娶着这样媳妇,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赘疣。几时死了,到还让儿子再娶一份亲事,怕还徼幸些。”
绣春此时躲在房里,听他们吵骂,千愁万恨,已经哭得像泪人儿一般。陡然听见田焕咒着她死,不禁触起一念先前自家那碗砒霜粥,本预备悄悄抛弃了,偏生被气桶子这一闹,又闹出这样风波。若是这碗里没有砒霜,我又何用同你争夺呢。果然容你吃下去,自必寻根究底,与你哥哥不得甘休。然而问心,我又何苦白白坏你姓命。唉,千不好,万不好,都是自家的命运不好。料想像这般挨着过去,断然没有出头日子,不如依着公公的话死了,让丈夫再娶,到还干净。想到此,不由分说,端起那砒霜粥张口便喝,一霎时将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。听见外边田焕夫妇依然骂着,自己此时转没有畏惧。一倒头向床上一躺,扯过一幅被将身子掩好。
且说田福恩将砒霜泼入粥锅之后,他便一径跑出去,并不曾到别处,依然去访杨靖。杨靖是赘在他岳家窑货铺里,诸君是知道的。他丈人的店号,叫宋义兴。他丈人名字便也叫宋义兴。为人甚是忠厚本分,只是起先不该仰攀杨靖是个秀才,将女儿嫁给他。以至杨靖便老实靠在岳家享用。茶来伸手,饭来张口。若是没有钱使用,便敲打女人,逼着他女人向父母要钱。一个窑货铺子,有多少利息,渐渐坐吃山空。宋义兴夫妇两口平头都有五十多岁,膝下只是一个女儿,事已如此,只得向前支持。杨靖不独考究饭食,还要鲜明衣履。出去好支他那阔架儿。翁婿之间,累累吵闹,已非一次。
这一晚田福恩又来寻觅杨靖,见宋义兴老早已将门扇掩着。田福恩觑眼一瞧,见窑货架下放着一张三只腿的几子,几子面上一盏半明不灭泥油灯。宋义兴垂头闭眼的一人坐在旁边。田福恩将门推得一推,宋义兴猛惊起身问是谁?田福恩忙答道:“杨蝶卿可在家不在?”宋义兴道:“不在家……不在家。……”
田福恩刚待要走,忽见杨靖从里面跳出来,说:“谁还说我不在家,我要你替我拦着朋友,……放他妈的屁呢。”宋义兴本不愿意这田福恩,想打发他走开,不料已被杨靖听见,跳出来冲破他这老大的谎,不免有些惭愧。又听见杨靖嘴里不三不四,破口骂起自己来,不禁使起他丈人身分,立起身指着杨靖说道:“你嘴里骂谁?”
杨靖笑道:“我不曾骂谁。”宋义兴道:“你分明骂我放妈的屁。”杨靖笑道:“你妈难道不放屁?这便算我是骂了放你妈的屁呢。”宋义兴又嚷起来说:“这还了得,你又骂了。”杨靖笑道:“你妈有屁,你父亲难道不会放屁,这更不能算骂。我说放你妈的屁呢。”宋义兴益发咆哮说:“在先骂了我,算你白赖了,你适才这话,敢还说不是骂我,你更有何辩?”
杨靖笑道:“随你怎的胡闹罢,这我字难道便该硬栽是我杨靖。你放你妈的屁,这你字便是你,他父亲放你妈的屁,这你字便是你父亲。若是田福恩放你妈的屁,这你字便是田福恩。”说着拍掌大笑。只气得宋义兴睁目结舌,挨了半晌,恨道:“老实你们读书的人,这字眼儿最讲得刻毒。我只求着佛菩萨,我的妈已经骨头打了鼓了,你还拿着他开心,可怜人家常说嫁个女儿,反连累着娘,不料我家嫁个女儿,反连累着祖奶奶,我只求佛菩萨来佑你。”
杨靖更不再同他丈人纠缠,早拖着田福恩向他一间小小客座里走进去。田福恩进入客座,深深向杨靖作了一个揖说:“多谢你先生赐的砒霜,如今大功是告成了。停一歇儿,我回去替他们收尸,到还热闹呢。我女人他是知道粥里有砒霜的,她断不会送命。将来我们夫妇做起这份人家来,便请你老老实实住到我那里去。我看你这丈人老头子,也不是个好东西。”杨靖刚拿着自己袖子在桌上擦那油腻,听田福恩说毕,不禁沉着脸跳起来说:“你当真做出来吗?”田福恩笑道:“不当真谁还当假呢?”
杨靖掩着耳朵团团的在屋里跑了一转,大叫道:“不好了,小田,你可没有命了。早则三月,迟则半年,钉封文书一到,我趁着没有事,到好赶到西门外大校场里,看你凌迟,可怜,可怜。我的小田,你再莫想活在世上了。”说着用袖子掩着脸假哭。田福恩转被他吓了一跳说:“怎么叫做凌迟呀?”
杨靖笑道:“这凌迟的罪名,好顽得多呢。你去尝一尝儿,到还长长见识。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讲的,杀了亲娘亲老子,便是个大逆无道,将这事奏报上去,没得第二句话,那文书上便批下来说剐了罢。那时候将你从牢洞子里拖出来,剥了衣服,用绳子捆着,一直抬到法场上,阴阳先生只要吆喝一声午时三刻,那刽子手好不威武,先用一柄小尖刀,在你眼皮上轻轻一刀,那眼珠子便溜出来了。接连又在你奶子上一刀,随后一刀一刀的,便在大腿小腿上割起来。……”田福恩听到此处,不禁怪喊说:“阿呀,我疼呢。”
杨靖笑道:“疼也由不得你,到后来你身上好像蜜蜂窝儿一般,都成了窟窿了,然后才破肚皮,摘心肝,拈肺胃,割大肠。……”田福恩此时吓得面如土色,早索索抖个不住,说:“当真的,我早知道如此,我不该便做出来。”
杨靖笑道:“你快走罢,回去打听打听,多管此时都死干净了。”田福恩果然不肯再坐,早一径跑回自家店铺。杨靖送出田福恩之后,见他丈人已不在柜台里面,那张油灯已经吹熄。杨靖恨道:“这老剥皮省得利害,累着我东碰西撞,依我性子,一脚将你这砂锅砂罐,踢个稀烂。”杨靖一边咕哝,一边扶墙摸壁的走。猛从他丈人房外经过,见里面灯光已不明亮,耳边忽听得他丈人哼哼唧唧,像个十分快活模样。不觉停了脚步。一霎时又听见他丈母低低问道:“你可快活?”他丈人又含糊应道:“快活死我了。”杨靖暗暗发笑说:“这两个老家伙,到还高兴呢。”正待张望,又听得一阵滑滑水响,越响得利害,他丈人越哼得利害。杨靖此时更忍不住,转想瞧一瞧他们的活剧,又苦他丈人房间没有窗子,半截土墙,上面全用芦芭拦着,芦芭上又糊着纸,真个苍蝇都飞不进去。杨靖便悄悄走至房门旁边,向里张望。原来他丈人坐在床边,床下放了一个脚盆,他丈母正替他丈人用水烫脚,不禁失声大笑。这一笑不打紧,却惊动他丈人,勃然大怒。往常杨靖惯等他夫妇睡熟,每每溜进房偷摸品件。今日又憋着一肚皮被杨靖嘲骂的恶气,只当杨靖又来欺负他,更不问青红皂白,水淋淋的赤着脚跳下来,顺手拎起一根门闩,将房门扯开,见杨靖依然站着不动,他丈人虎吼一声,举起门闩,便从杨靖下三路打去,也不知打到杨靖那里,只听崩东一声,杨靖应声而倒。他丈母刚待出来解劝,那杨靖的女人见外面翁婿又打起来,已提了一张洋灯照着出来,再一细看,只见杨靖眼插口闭,早已睡在地上不省人事,嘴里的白沫,好像螃蟹一般,澌澌的只管望外淌。宋义兴见此情形,不觉吓得矮了半截。他丈母也索索的抖,口里只管抱怨宋义兴说:“你怎么越老越使性子,你将他打死,你女儿一生一世倚靠谁人?”
杨靖的女人听到此,不禁也就哭起来。再来搀扶杨靖,那里中用,只是直挺挺的不动。母女二人没法,一个抬头,一个抬脚,好容易将杨靖抬至他自己床上,又忙着烧姜汤,打醋炭,闹得一蹋糊涂。依杨靖的女人,便要去请医生诊视。宋义兴怕被人知道女婿是他打死的,立意不肯。三人轮流着看守到半夜时分,见杨靖好像似睡着一般,昏昏沉沉,唤他也不答应,掐他也不嚷痛,却幸身体温热,鼻息平匀,想还没有大事。老夫妇打敖不住进房去歇了。剩得杨靖女人一人坐在旁边。杨靖见宋义兴夫妇不在身边,不觉一咕坐起身来,吃吃的笑。他女人吓了一跳说:“你究竟怎么样了?怕不把人吓死。”
杨靖笑道:“谁还当真死呢。只叫他知道我的利害。我是不肯瞒你,我教你一个主意。明天他们起身,我依然还装我的死。你一面哭,一面同他们开个盘子。就说我死是死定了,还是官了呢,还是私休?若是经官的话,少不得要将你老子打一千下屁股,末了便是杀头。你母亲保不定还要当堂发卖。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,最重不过的是丈人害死女婿。是个大逆无道的罪名。同奸夫谋死亲夫一样。你老子胆最小,一听见经官二字,包管五脏都要打粪门里溜出来了。他必然同你商议说:是私休罢。你便说私休也使得,衣衾一百块洋钱,棺椁一百块洋钱,和尚道士超度经忏,折实下来,也作一百块洋钱。我知道你老子现钱一时也拿不出来,但是他这一处店房,我是知道的值二百五十块洋钱。其馀所存的窑货,以及家伙器具,约莫五十元也值。你便叫你老子写个凭据交给我,我一经拿到他凭据,我便又活了。老老实实将他们两根老骨头赶出大门,死也罢,活也罢,我们总算是快活起来,不在他们手里受罪。你看那样办,包管你也高兴。”
他女人听了这一番话,究竟父女情深,不禁流下两行眼泪来。杨靖翻着白眼道:“你若是舍不得你父亲,我先送你到县牢里,说你逆了丈夫,便是逆了天老爷。”他女人平素畏惧杨靖惯了,那里再敢违拗,便答应道:“就依你这样办罢。”杨靖方才欢喜,次日清晨,宋义兴夫妇记挂这事,老早便跑过这边求探信。杨靖知他们已到,便又直挺挺睡着不动。宋义兴一进了房,便望着他女儿问道:“你丈夫可转过来不曾?”
他女儿慢慢答道:“转是转过来。……”一句话未完,杨靖在床上急了,深恐他露出马脚,又不好拦他。只用脚向床柱上一蹬,他女人忙改口道:“转过来又死去了。他说衣衾要一百块洋钱。……”宋义兴道:“他死去的人,还会开口要钱吗?”他女人又道:“不是他说,是我说的。”
宋义兴此时,已瞧科九分,便望自己婆子丢了一个眼色,说:“将女婿打死了,自然对不住他,任是怎样苛索我,我也不敢违拗。我此时还去收拾店铺,好孩子,你看守着你的丈夫罢。”说着又催自己婆子下厨去煮早饭。婆子尚不解其意,怏怏的去了。宋义兴走出房门,且不向店铺里去,转将身子隐着,立在杨靖房门侧首。杨靖那里知道,见自己计策已遂,高兴非常,趁宋义兴夫妇不在面前,兀的坐起身来,嚷着:“饿了。”命他女人在桌上取些茶食给他。宋义兴趁着这个当儿,疾便侧身进房笑道:“好乖乖,我来替你取茶食罢。”
杨靖吃这一吓不小,一时更来不及装死,气得胸脯破裂,他女人都噗哧笑了。宋义兴知道破了杨靖的鬼计,怕他羞愧,更不在房耽搁,转笑嘻嘻跑到面前。杨靖又絮絮叨叨,埋怨了他女人一顿,终是气他丈人不过,遂在房里拿起笔,拟了一个禀稿,预备去告宋义兴。正自搜索枯肠,猛见房门外面有个人伸头一张。杨靖命女人出去望一望。看是谁?他女人果然出来,见是田福恩,便说:“原来是田相公,请到房里去坐。”
田福恩跑进房,望着杨靖哈哈大笑说:“我的亲老子,我这颗脑袋可算是保住了,我究竟问你亲老子,你那砒霜是甚么东西制的?早知道毒不死人,我们老实拿来拌粥吃。”杨靖也不禁笑起来,骂道:“活鬼,你敢不曾毒死你亲娘。”
田福恩道:“不必提起了。便是你那砒霜能毒死人,也毒不到我的娘,都把来被你的娘吃了。”杨靖笑道:“呸,想是弄到你那小媳妇肚里去了,他到不是我的娘,他是我娘的亲媳妇。好好,那砒霜是我亲手制的。他吃下去觉得怎么样?”
田福恩笑道:“我昨晚打从你这里回去,怀着满肚皮鬼胎,恻恻走到自家门首,拿着耳朵听一听,不听见哭声,我还疑惑一家人都死绝了,推门一望,见我那死鬼老子,好好还坐在柜台里。小官们穿俊似的盘帐。跑入后面,娘同妹妹也是安然无恙。我好生疑惑,也不开口,悄没声儿,进入自家的房,转看见你的娘睡在床上不动。”
杨靖笑道:“你再这般说,我便骂你的娘。”田福恩也是一笑,才改口说:“我走进床边,推推她,她望我哭起来,说是要死了,便一长一短告诉我许多话儿,如今砒霜是被她一人吃了。我其时又怕又急说:这砒霜原叫你毒别人的,你为何转同自己性命作对,你此时心里觉是怎么样呢?她摇摇头说:不觉得怎样。等了好一会,毫没动静,我还向她开心说:你睡好了,让我来替你试探试探,看你腹内当真有毒没毒。我女人还狠狠的骂了我几句,不料得到了此刻,她还是好好的,并没有死。”杨靖的女人在旁边插嘴道:“她倒不会装死。”
田福恩道:“她真不会装死,若是装死,便是你养的。”这一句话不打紧,活是骂着杨靖,杨靖夫妇都笑了。田福恩便追问着笑的缘故。杨靖女人便将昨夜的事略略告诉了田福恩一遍,引得田福恩拍手大笑。杨靖有些惭愧,搭讪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包,笑向田福恩道:“你尝尝这砒霜。”田福恩接过一瞧,便全是昨日拿回去的砒霜,却不敢试验。杨靖笑道:“你看我吃给你看。”说着便倒了半杯茶,将那些砒霜全散在里面,一吸而尽,笑道:“这是建脾开胃八珍糕的粉子,世界上有这样好砒霜,大家都去寻死了。”田福恩方才明白,这全是杨靖弄的玄虚。又见他桌上放着一张白纸,整整斜斜写了些字,便问道:“你又在这里做文章。”
杨靖本想要将告他丈人的话说出来,终是碍着他女人,不便直说,便信口答道:“我们是秀才了,文章不放在肚里,谁还在这里打稿儿,我是写的一本奏摺,在灶王大帝面前,奏他一本。”田福恩惊道:“你敢是认识灶王爷爷?”杨靖笑道:“像我们这种文曲星,连一个灶老爷都不认识,还夸得起口吗!”田福恩道:“你奏的甚么?”
杨靖放下脸道:“我奏那姓田的王八羔子,不敬父母,毒害亲娘,减他阳寿年。我昨夜死去的时辰会见灶老爷,便喝道:呔,你替我将田福恩生死簿子送过来。那个灶老爷红袍纱帽,恭恭敬敬便送过一本簿子。我仔细一查,你的阳寿本该有岁,不料我拿起笔老实一勾,勾得干干净净。你今年,却好便到死期。”田福恩笑道:“你既然已经勾了,又在这里上摺奏到灶王爷爷做甚?”杨靖笑道:“怕不是请灶王转奏玉皇大帝。”
杨靖一派鬼话,原是哄着田福恩顽的。谁知越是凶恶的人,越是怕死。田福恩听到此处,不禁魂飞魄散,转直挺挺跪到杨靖面前。欲知后事,后阅下文。第三十七回风定江平登轮惊铳手霜寒夜永拥被话刀头呜呜汽笛一声,那一座山样般的轮船,便骨通骨通展过头来,冲波翻浪向前而去。其时旭日初升,朝烟未净,照得那江水像玛瑙一般。船中众客,都还有一半未醒。猛的那大餐间外面甲板上,立着一个娉娉女子。乱头粗服,身上只着了一件粉红花缎小棉袄。两条小腿,伶伶俐俐,套着玄色湖绉大脚裤儿,拖了一双猩红绣花睡鞋。笑吟吟扶着栏杆,眺望江景。两片粉腮颊儿,被朔风吹了一会,吹得像胭脂一样。接连便有些人都拢近这女子身边来偷眼瞧看。便是那个船上西人二副名字叫做卡德尼的,口衔烟斗,向那女子做手势,似乎问她搭船到那里去的?那女子不懂卡德尼的话,只管低着头笑。这个当儿,左边一个官舱里,走出一个仆妇向那女子说道:“阿呀,这般怪冷的,站在这里则甚?请进来盥洗罢。”那女子抿着嘴一笑说:“你看这山水极像在西洋画里,把我都看得呆了,管他冷不冷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脚步悉悉率率带笑带跑,走入自家官舱里去了。
众人看见她这样身段,又听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喉咙,没的都把人魂魄勾去,那里肯舍。转一窝风的又赶到外面,在窗洞里张看。见舱里铺上,还睡着一个官客。知道那女子是人家内眷,并非不三不四的粉头,大家到也不敢唣。那女子又顺手将一幅绣花淡青汗巾,将窗洞子遮得一个完风不透,众人一笑也都散了。约莫申牌时分,船上开过晚饭。众人又见那女子出来散步,却是收拾得非常齐整,在船窗两旁闲望。把一双手插入两边衣叉里,身后跟着一位官客,一裹圆狐皮袍儿,天青银鼠出风马褂,足登粉底乌靴,捧着一支水烟袋,低低对着那女子笑道:“大后天准抵汉口,上了岸陪你先看戏,不要在船上闷坏了,又是想家。”
那女子笑道:“我跟着你出来也不一定想家。到是你到了汉口,还该先寄一封信回去,怕他们悬望,到是正经。”两人正在喁喁私语,忽的下一层船舱里,人声沸翻,吓得众人都飞也似的向下面打探。停了一歇,众人才知道下面水手,捉了一个贼,吊在柱子上拷打。那女子听见这话,便拖着那官客要下去望一望说:“光听见人说轮船上铳手多,究竟不曾瞧见过,这铳手是个甚么鬼怪样儿?”
那官客点点头,便一手搀着她。刚下了那一层胡梯,果然有一群人围着,也辨不清那贼模样。只听见那贼满口里知州知县,嚷得一蹋糊涂,甚至将南洋总督部堂的官衔都抬得出来。众中恼了一个水手骂道:“我们吃洋人饭的,不问你们中国官儿,任是再大些,也咬不掉我的鸟。诸位闪一闪,等我来敲他,看他再敢拿官来吓人。”众人哄然一笑,果然让出一条路来,放那水手去打贼。那女子眼快,不禁叫道:“奇怪,那吊在柱子上的,不是林师父吗,为何高兴,跑到这里来做贼?”话未说完,那贼一眼已看见那女子同官客,手足虽然缚着,那嘴是说得话的,猛的叫道:“喏喏,这不是我的东家,那便是湖北候补知县伍大老爷,请你们问一问看,我可是贼不是?”
那水手正用一条铁棍儿在林雨生腿上打了一下,听见他说这话,便住了手,回头一望。伍晋芳见那被打的人果然是林雨生,便忙招听道:“诸位不要动手,这人果然是我一路的。他穿得蓝缕,怕诸位误当他是贼了。”正说着,他带的家人伍升同小顺子,都因为听见船上有贼,赶拢过来,见主人在那里招呼,也忙跑到那些水手旁边告诉了几句,才把林雨生放得下来。伍晋芳顿脚急道:“林先生,你也太不成个体统了,怎么会弄出这笑话。”又骂伍升道:“你们大家住在铳舱里,便该紧紧在一处,为何林师爷被人家当做贼打,你们会不知道。”
伍升垂手答道:“回老爷的话,林师爷一上了船,好似得了麻脚瘟似的。东磕西撞,好不高兴。除得吃饭的时辰,他跑来分小的们的路菜,其余也不见他的影儿。这会子闹出笑话,小的们梦也想不到便是林师爷。”
林雨生此时腿上被打一铁棍,放下来兀自十分疼痛,接着走近伍晋芳身旁,又请了一个安说:“晚生不过水烟瘾发了。刚走到下一层货舱旁边,见有一管水烟袋便顺手捧起来吸了一口,自问也不是为非作歹,猛的便被他们捉住,硬说是贼,若非老爷同姨太太同来得快,包管还要吃他们老大的亏。”说着又一垂手向小翠子请了一个安。引得小翠子掩口吃吃的笑。伍晋芳嚷道:“不谈了不谈了,你们还安分些到舱里去罢,没的在这里现形。”一边说,一边搀着小翠子,依然上楼去了。
此时众人一哄而散,有的还窃窃私议,说只怕不是一路的铳手,你们看那个叫做老爷,虽说是阔气,难保不是借此骗人,况且身边又带着这么一个花枝般的女子,不知谁晦气,中了他这美人计呢。如今江湖上是越发难走了。于是这几日中,凡伍晋芳同小翠子出来一趟,便无人不暗中指点,窃窃议论。也有些传入晋芳耳朵里。晋芳好生懊丧,谁知林雨生经此惩创之后,果然再不敢乱跑。没事时,便镇日的在伍晋芳官舱门,侧立着照料一切。仆妇们出来要茶要水,他便忙接过壶盏来,穿梭似的跑来跑去。仆妇们落得偷懒,所有一切差使,都喊林师爷去办。
林雨生身上,还是穿了他一件长衫儿,一条单裤,赤着半条精腿,脚上也没有袜子,遇着舱里灌门的风,他把一个头缩在颈项里,战战兢兢的,那个寒酸样儿,甚不雅观。船上的人看这光景,越发奇怪。经过这里,都要立住脚看一看。林雨生仗着官势,有时发怒,便同人吆喝起来。一日之间,总要淘几场气。伍晋芳好生不悦,又因为他究竟是个师爷身分,不好意思呵叱。小翠子怜他寒冷,便劝晋芳送了他一件棉袍子,一条棉裤,一双袜子,一顶帽儿。林雨生这一打扮起来,非常温暖。后来打听出是姨太太的恩惠,真是感人骨髓。船抵了码头,当夜便先住在汉口机房。次日,伍晋芳便将林雨生请进来,托他先过江寻觅公馆。林雨生接连答应了几声是,飞也似跑出来,一叠连声喊道:“伍升伍升!”
那伍升正同小顺子坐在机房门口晒日头,忽然听见林雨生这样一声叫人,伍升笑道:“林师爷敢是我们老爷又赏给他脸了。不然怎这般威武起来。”小顺子骂道:“理他呢,再阔些,不过是个贼。”说着,林雨生已走至面前,将脚顿了一顿,朗朗说道:“老爷偏生看得起我,叫我过江去寻觅公馆,你们也该伺候我过去一趟。”
伍升扬着头,只不理会。林雨生便逼着小顺子同他一路走,小顺子不得已,答应了,两人走至江口,时值隆冬,北风甚大,江中的波浪十分利害。依小顺子便要雇着红船渡江,林雨生沉着脸道:“老爷叫我们出来当差使,这是瞧得起我们。天理良心,如何敢浪费他的钱文。还是叫个小划船过去罢。”小顺子也不便违拗,两人跳上划船。划夫又等了一会,等到十几个人,方才将篷扯起来,先前傍岸,还不觉得。行到江心,那个船好像秋千一般,一上一下,吓得林雨生面如土色,嘴里叽叽咕咕乱念。小顺子气得将嘴撅得像个虾蟆一样,冷笑道:“林师爷,你嘴里念甚么?”林雨生战战的答道:“救苦救难观音经。”
小顺子呸了一声,说:“林师爷,你只顾卫护东家,那里管苦了我们。观音菩萨恐怕也不见得保佑。”他两人嚷了一会,幸亏不多时已抵对岸。林雨生进城,果然在抚台衙门左右,觅了一处公馆,回来禀明伍晋芳。隔了一天,晋芳又同小翠子坐着轿子亲自去看。见那公馆门口高高的几层白石阶,一进了屏门,便是小小一个天井,右边一座门房过了天井,便是轿厅,一直进去有一重上房轿厅,左侧是一个六角小门,里面的花厅对着书房。晋芳觉得房子虽不甚宽绰,然一房家眷,尽可住得,便问了价银,每月十六千文。晋芳问小翠子可合意?小翠子点点头。晋芳回头问林雨生道:“这条街叫做甚么名字?”
林雨生怔了一怔说:“晚生去问一问。”于是拽着袍子,飞也似跑出门来,却好对门便是个成衣铺子,林雨生走过去问道:“呔,裁缝师父,借问你一声,这条街叫甚名字?”内里有个人答道:“三道街。”林雨生又问道:“请问这道字,还是强盗之盗,还是道台之道?”那人再也不懂得林雨生说甚么,只管望着他发。
身旁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,两只眼水汪汪的望着林雨生笑。林雨生又怕晋芳等急了,掉转头就跑。谁知晋芳已携小翠子上了轿走了。林雨生一口气追过了江。晋芳择了吉日,也就搬入新公馆里。前一天便开了一个单子,交给林雨生,置办应用的一切什物。林雨生接了单子,非常欢喜,暗想自此可以表见他的经验。觉得那些桌椅、条凳、字画、屏风都不甚难办,千难万难,惟有姨太太一座马桶,煞是十分棘手。圈口买得小了呢,怕姨太太尊臀容不下去。圈口若是买得大了呢,万一姨太太坐落下去,淹上一屁股的粪,那可是糟极了。第一淌差使,万一弄得不好看相,到后来东家得了阔差,甚么厘金呀,筹饷呀,再也不想派好事给我办。林雨生想到此,搔耳爬腮,急得甚么似的。想了好一会,陡然福至心灵,跑上街,走进一座纸铺里,摸了几十文,买了一本丝说帖,悄悄的袖回来,使在灯下先打了一个稿儿,看一看也还得体,便一行一行誊清在说帖上,所幸他的字还写得端整,赶在第二天清晨,挨近内室门首,好容易等了一会,遇见一个仆妇出来拎开水,他便走上去垂手请了一个安。嬉皮笑脸的说道:“好奶奶,我这里有一本字帖儿,烦你递给老爷望一望,我还在这里等你回信,要紧要紧。”
那仆妇见他这般乖巧,到也一笑接过来,拎了开水,便进了小翠子卧房。小翠子刚坐在床边上裹脚,伍晋芳披着一件湖色洋绉短袄,弯腰在镜子里瞧看气色。那仆妇便将林雨生那本说帖向梳桌上一搁,说:“这是林师爷叫我拿进来的。”晋芳将眉头皱得一皱。接过来一看,不禁笑得呛咳起来,说:“该死该死,这人越发糊涂了。”小翠子见这光景,忍不住笑问道:“这姓林的说的甚么?”
晋芳见小翠子问着,越发笑不可仰,又忍着笑说道:“他要问你屁股的尺寸,好去买马桶。”一语未毕,又狂笑起来。那仆妇听着,也不由哈哈大笑。小翠子笑骂道:“他这死砍头的,发了昏了,亏你还不去骂他一顿,还只管尽笑,我到不知道他怎样个写法,你念给我听。”
晋芳笑道:“他这不通的文法,想你也还懂得,我便念给你听,你可不许笑。”晋芳拿着说帖笑念道:敬禀者:窃司事猥以菲材,荷蒙拔擢,勉图报称,夙夜竞兢。昨承恩宪大人委买各物,理宜照办。惟其中有姨太太大人马桶一件,不敢大意,致贻陨越羞,为此思索再三,不得不叩求恩宪大人查验姨太太大人玉股,长径若干寸,圆径若干寸,开示清单,以便照图价买,据实开支,理合恭具说帖,伏乞恩宪大人训示,俾司事有所祗遵,实为公便。谨禀。小翠子虽不懂得公事的格式,然而听见内中有甚么长的圆的,料想不是好话,又气又笑,望着那个仆妇道:“快替我快将这牢纸本子退给他,叫他没的活见鬼,买买物件罢了,还要写这些嚼蛆的话,得我引气起来,便不要他买,交给伍升办去,也是一样。”
那仆妇笑着,便将说帖拿起来,跑至外面去。雨生一眼看见那仆妇笑容满面,知道姨太太是很得意他办事了。垂着手迎着上来,笑道:“难为奶奶费心,上头可有甚么话吩咐?”那仆妇笑道:“老爷到没有吩咐,你要问姨太太屁股,我教给你,姨太太的一个屁股,有林师爷两个脸大,你快去照办罢。”林雨生听了好不欢喜,说:“多谢奶奶教训,这话真说得是的。”说毕,又屈膝请了一个安,立起身早看不见那仆妇,想是已进去了。
林雨生便唤着小顺子帮他去上街照料物件,果然买到马桶,可是操了林雨生的心了。走到铺里先叫人家将马桶从架上取得下来,他自己必恭必敬,将头上那顶帽子摆在一旁,便用头去量那马桶圈口。究竟不敢大意,一连跑了几十家,才算买妥了。他更不肯假手给小顺子,自己捧着,一路上只管将脸对着马桶,比来比去,嘴里还念着一个脸大,两个脸大。小顺子笑得回来,便将那件事当做笑话告诉人。
自此以后,果然伍晋芳很爱着林雨生,说他肯实意心办事,心中便有重用他的意思。林雨生又十分狡猾,每逢伍晋芳出来,他便露着脸赶在晋芳面前,绕来绕去。一会儿吆喝轿夫,说他们轿子抬得不稳,没的把老爷腰闪了。一会儿又嗔责小顺子,说他不会伺候人来客去,眨眨眼就不看见他的影子。自己转赶着端菜碗,绞手巾。伍晋芳有时拦着他,他沉着脸说道:“谁不是承老爷的恩典,吃老爷的茶饭。老爷养着我们一班人,到反叫老爷生气,可不遭天诛地灭。师爷也是一样,爷们也是一样,只要老爷心里舒服,这也没有甚么要紧。”
伍晋芳听他这几句说话,只管点头说:“我不料你这人,到还很实心的。我自愧先前还薄待了你,你以后千万不要同我这样称呼,见面也不用请安。我便叫你雨生,你若是恭敬些呢,就唤我一声晋翁。我孤身作客,外面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,我就将你当着自家骨肉看待,以后仰仗你的地方很多。你若不依着我,就是同我见外,我也不敢亲近你了。”
林雨生见晋芳说得甚是慷慨,便肃然起敬答应了一声是,说:“晚生斗胆,便呜着晋翁了。晚生久已有件事要同晋翁讲。”
晋芳道:“喏喏,你还是这样客气,我们将这晚生两个字,也可以蠲免了罢。”林雨生又连连答应了几个是,忙改口道:“我久已有件要事同晋翁讲。晋翁的管家伍升,人是很好的,只苦于太好很了。凡事总没有个主张,晋翁倘在这里闲住,公馆里到也没有甚么乱子出,假如上头委了札子,或是晋翁荣任地方,在我愚见,怕伍管家。……”说到此,故意不望下说。口里只支支吾吾哼了两声,像个疏不间亲的光景。伍晋芳早已明白,便接着说道:“不错不错,这是我很知道的。不瞒雨翁说,这个人在舍下已有二十多年了,兄弟不过看先父面上,以为他老人家跟前的人,不敢轻举妄动,不料他转倚老卖老的一味恃强偷懒,连兄弟都不放在他眼里。……”此时林雨生听见晋芳口里提出先父两字,赶忙立起身来,放一副诚敬颜色说道:“老太爷盛德,是口碑载道的,谁人不知道。总怪他们不知道好歹罢了。”
晋芳道:“请坐请坐。雨翁此时可是还住在门房里,今晚便请雨翁老实将行李搬入书房里住着。平时有些零碎帐目,便费雨翁的心,先替兄弟照料,总算兄弟知道感激就是了。我们改一天再谈。”说着,又将小顺子喊至面前,说:“就派你伺候林师爷,若有一差二错,不用林师爷告诉我,我自会知道,看我揭你的皮。”
小顺子撅着一张嘴,答应了一声。晋芳又跑到后面,取了五十块洋钱,交给林雨生说:“雨翁先收着用,隔十天记笔总帐就是了。天气渐冷,雨翁若是要添补衣裳帽履,便在这里面开支,恕兄弟不另送束修了。”
林雨生忙接过来,便退至门房。刚欲进门,早听见伍升在里面乱嚷说:“那姓林的再刁不过,逢着老爷出来,他便一溜烟赶去做这件,忙那件,一经不在老爷面前,他屁也懒得放一个,早蒙着头躲向旁边睡觉去了。我们是呆子,干了事,老爷一总不知道。……”林雨生听到这里,怕他下面还说出不好听的话来,故意咳嗽了一声。伍升果然不嚷了。雨生便指挥着小顺子搬移他自己行李,安放在书房里。他其实也没有多少物件,搁了块铺板,放上一床被褥,就算是他的卧房。他得了这些洋钱,心里暗想:“虽说晋芳叫我添置衣服,到也不可过于急急的,恐怕晋芳疑惑我拿着他不肉疼的洋钱挥霍,落后便不能叫他信用。”计算已定,他只买了一个小帐箱,一古拢儿将钱放入里面,没事时辰,便背着手踱到对门那座裁缝铺里闲话。铺里老板姓杨,约有四十多岁。初时见林雨生衣服不甚华丽,便随意招呼了一声,笑道:“林师爷初到我们这地方上来,一切可还处得惯?”
林雨生叹了一口气,说:“杨老板你有所不知,若不是舍亲苦苦的逼着我出来帮他办事,我放着家里的福不享,转跑到你们这穷地方受罪,可不是糊涂透项。”老板惊问道:“林师爷敢是同伍大老爷有亲。”林雨生道:“亲戚难道还可以假得的。我们舍亲伍大老爷家里有两位太太,第二位太太便是家姊。”杨老板瞿然失惊。忙立起身来,回头见他女人坐在一边,忙招呼道:“你还不快倒一盅茶来,奉敬林师爷。”那女人回眸一笑,便拿过一个茶盅,用手抹了一抹,将茶斟满了,送在林雨生面前。林雨生慌忙接了,那女子低头看见林雨生袍子上破了一块,笑道:“林师爷袍子破了,怕人家笑话你,我来替你缝一缝。”
杨老板笑道:“这话有理。你快替林师爷缝起来,将来公馆里的衣服,我们很望林师爷照应呢。”林雨生刚待说话,那女子早在桌子上拈过针线,挨着林雨生坐在一张板凳上,将林雨生袍子揭过来,向自家膝上一搁,一针一针望上刺。嘴里笑说道:“亏你还是师爷呢,袍子破得这个样儿,针都放不进去。”
林雨生冷笑道:“老板奶奶,你不要小觑了我,各人有各人脾气。譬如我的脾气,是最不喜欢穿新衣服。你不曾到我家里去看看,我的内人浑身通是绫罗绸缎裹着,可惜这绫罗绸缎,不能当饭吃,若是当饭吃,怕他心肝五脏不是也穿得簇崭新的起来。若是我,就不愿意讲究这个。”
林雨生正说得热闹,猛的腿际有只手伸进来,使劲一捏,刚刚掉转头,便同那女人四个眼珠儿打了一个闪电。雨生心里想:这女人到还风骚得利害呢。猛的想起的件事来,再一望那杨老板,已到后面去添熨斗的火去了,遂也用手向那女子肩上一搭,那女子眯着一双色眼笑了一笑。林雨生笑道:“承爷厚爱我,我却是不喜干这把戏,我教给你一个人,你去勾搭他,包还有点油水,就是我们公馆的伍大爷伍升。”
那女人笑骂道:“我偏不喜欢他,他是条狗。”林雨生见他低低说着话,那嘴里的香味,一阵一阵送过来,令人心荡,便不由的笑道:“我叫你勾搭伍升,并不是叫你喜欢他,只要他同你上了手,我就可以摆布着他,好出我一口气。”他女人低头只是笑。……这时候杨老板已从后面出来,见林雨生袍子已整顿好了,林雨生便起身作别。杨老板道:“没事常过来谈谈不妨。”
林雨生点点头,自此林雨生便同这杨老板的女人很是亲热。有几夜林雨生都不曾回来睡觉。小顺子已闻得些风声,便悄悄的告诉伍升。伍升大喜道:“我说这厮都跳不过我手掌里。好兄弟,你替我打探着,你老子是同我弟兄一般,你就是我的嫡亲侄儿。你帮着我,若是夜里他不曾回来,你便送个信给我,等我去封门扑捉,将这奸夫淫妇捆扎起来,交给我们老爷看,叫他知道这厮,那时候看我们老爷羞也不羞。”小顺子拍手大笑说:“好极好极,你只管去办。我们好瞧看把戏。”
事有凑巧,这一晚林雨生又被杨老板的女人约过去,他每次不回来,都交代小顺子一声,说是朋友约去议事。今番依然将这话望小顺子说了,小顺子究竟有些孩子气,知道今晚儿上要着他们的道儿,听了这句话,不禁眉飞色舞,未及答应,到笑得吃吃的。又怕林雨生瞧出来,越是忍着,越是显露。林雨生也是个极伶俐不过的,见这光景,已猜着一半。也不肯说破,依然跑出去。绕了两条街,重新走到门首,见公馆外没有人,他便一隐身子藏入杨老板铺子里去了。一眼看见杨老板蹬在一个风炉子旁边,热烘烘在那里用扇子煽火。见了林雨生,扑地将扇子掼在地上,将头上一顶毡帽拿下来,扑一扑灰,笑着说道:“好呀,巴巴的为你烧的好红烧牛肉,你挨到这一会才来。”
林雨生摇摇手,叫他不要声张,低低说了一句道:“那人儿来了,你们依着我的锦囊妙计,断断不会错的。她呢?”杨老板笑道:“她在房里酒。”一语未完,见那女人笑盈盈的走出来,指着林雨生道:“天杀的,你的话我已听见了,只是偷牛的跑掉了,抓住拔桩的,良心上怕也讲不过去。”
林雨生笑道:“累你们只干这一遭儿。我自然有得谢你。”那女人道:“呸,谁希罕你的酬谢。”杨老板道:“这到不然,林师爷盛意也不可拂了他。只是到那时候,我有些害怕。”林雨生道:“这有甚么害怕,你们是明公正道的,还怕他咬掉了你的东西。若是我。……”那女人一把将林雨生的嘴掩住笑道:“你敢嚼蛆,看我拧你。”杨老板道:“不要闹,不要闹,料想他此刻还不敢来。”
林师爷一发将酒吃完了去,于是三个人都躲在房里嘻嘻哈哈将饭吃完了。林雨生吩付他们一到夜深时分,你们只管吹灭了灯,夫妇睡在床上,便是他进了门,也不要声张。等他走至床边,你们一人揪住他头发,一人便用裁剪掉他辫子,然后再大声喊起来。那时候我自然出来帮着你们说话,我此时不能久留,你悄悄将我放出门,便是他们看见这黑影子,还要疑惑是你。”说着,果然开了门,一闪的跑了。此时且不便回家,遂躲在左近一个烟馆里躺着。
且说这时候,伍升也在那里遣兵调将。挨到三更时分,自己准备先去夺门,分付几个抬轿的,远远拿着绳索,站在街心里,一边得了手,一边前去捉人。又命小顺子只要听见外面发一声喊,你便不管别的,直去敲老爷上房的门,将老爷唤得起来,把奸夫淫妇献给他看,到那时候一听老爷发落。小顺子同几个轿夫都答应了。伍升又拿出些钱来,买了一瓶酒,一包熟菜,躲在门房里大家吃喝。不多时候,早听见抚台衙门更鼓楼上,冬冬冬敲着三更。内中有个轿夫先跳起来说:“事不宜迟,伍大爷快快动手罢。”
伍升更不怠慢,将大衣服随手脱去,只穿一件紧身袄儿,重又命小顺子向林雨生床上瞧一瞧,果是不曾回来。伍升悄悄开了大门,先踅进对面檐下,星光影里早见那几个轿夫一个一个的拿着绳子,鱼贯而进。伍升伸手,先将杨老板铺门推得一推,虽是闭着,却不曾上闩。用力向上一撮,那一扇铺门便应手而倒。伍升大喝一声直踏进门,骂道:“姓林的王八羔子,做得好事。……”刚说到此,一总不听见有人答应。心里一想,这厮敢是辛苦了,料想睡得正好。便转身出门,向四个轿夫用手一招,大家齐齐吆喝了一声,蜂拥而进。房门是不消说得,更不曾掩好。喧嚷之中,才将床上的人惊醒,问着何事。伍升更不容分辩,先从黑影里将那个男子一拳打倒,那女人正待叫喊,禁不住他们七手八脚,来得飞快,早把杨老板夫妇并头捆得像个馄饨模样。只听见那女人叫骂,伍升一群人也不理会,飞也似的扛着望公馆奔进。此时一阵热闹,早惊动左邻右舍,先前还疑惑是有火,后来知道是伍公馆的仆人,向杨裁缝铺里捉奸。大家都不及穿衣服,围着出来瞧看。可喜那小顺子非常灵活,听见外面已经得手,他早向上房里一腰门上擂鼓也似的闹起来。伍晋芳正同小翠子坐着闲话,刚待上床,忽然听见外面敲门,不知何事。便有一个仆妇开了腰门去问。小顺子夹七夹八说了几句。仆妇笑着去告诉老爷说:“林师爷在裁缝铺子里偷女人被伍升捉住了,如今将并头人同捆得来,请老爷去看。”
晋芳听得这一句,猛的将双脚一顿,说:“这是怎么了,快将伍升唤进来,他也不该多管这事。”小翠子又是害怕,又是发笑。便也跟着晋芳走出来,其时灯笼火把,已经照耀得如同白昼。看热闹的人已挤拥满了一屋。伍升好不高兴,押着抬的人,将杨老板夫妇向阶下扑通一掼,高声喊道:“请老爷问着罢,林师爷干得好事。”晋芳未及站定,忽然那个奸夫将被头揭起来,喊道:“伍大老爷高升,小的们夫妇睡觉,不知什么事得罪了老爷,生生的命家人将小的夫妇捆得来。”这话才毕,猛然两旁的人哈哈一个大笑说:“真是奇闻,不曾见捉奸的,将人家夫妇捉得来了。”
伍升同几个轿夫,再仔细一看可不是杨老板是谁,再也没有林雨生的影子。吓了一跳,这个当儿,人丛里早挤出一个林雨生走过来指着伍升冷笑道:“伍大爷,你容不得我姓林的在这公馆里,有甚么法子想不出来,为何闹出这样笑话,连累老爷名声也不好。怕杨老板也不得干休。”一句话提醒了杨老板夫妇,果然大闹大嚷起来。晋芳气得怒发上指,一叠连声,叫林雨生将伍升捆起来送到江夏县,一面亲自替杨老板夫妇将绳索解了,请他们坐下。幸亏杨老板夫妇是预备人捆的,一总不曾脱得袄裤。起先还不肯答应,禁不住林雨生带笑带劝才将他们夫妇劝回去了,转头又劝晋芳不必惩办伍升,这都是晚生不是,今晚不曾出去会着朋友,到反累伍大爷吃这一番心力。此时直把个伍升羞得无地可钻。四个轿夫又互相埋怨,一个说我本不愿意,是你逼着我去的。一个又说,你若不是骗吃伍大爷的酒菜,你也不肯答应。伍升在旁低着喉咙,又骂小顺子过于冒失,也不等我们看明白了,你便先将老爷请出来,可不是有意出我的丑。小顺子也急起来说:“先前不是你嚼的舌头,叫我一听见门外呐喊,就去唤醒老爷,我坐在屋里,只有用耳朵的本领,没有千里眼,会看见门外捉的奸夫是林师爷不是林师爷。”
伍晋芳越发焦怒,说:“好好,你们都容不得林师爷,我偏生要抬举他,你们明天一齐替我滚蛋。”小翠子扯着晋芳袖子说:“老爷也不必为他们狗一般的人生气。夜间气候凉,好好进房去罢。”
林雨生接着说道:“姨太太说的话真是万圈,老爷玉体要紧,将来国家多少大事业,全靠着老爷一身去抵当,冻着到反不好了。”此时外边闲人已都散尽,小翠子苦苦将晋芳劝得进房,晋芳气鼓鼓的向床边上一坐说:“死不尽的奴才,把人肚肠要呕断呢。明日将这件事传说出去,岂不是件天大笑话。”
小翠子笑道:“下人们谁也没有些争吵,你一次生气,两次生气,也生不了许多。甚至你今天的气还不曾息,他们到又鬼鬼祟祟好起来了。这时候多管将近天亮,你看手巾冻得硬帮帮的。”说着又唤仆妇将火烬的火拨旺了,煨一壶开水,再将冰糖莲子放上去炖一炖,端上来给老爷吃。仆妇答应,走出房外。小翠子又含笑坐在晋芳身边,捏着两个粉团小拳儿上上下下的替晋芳敲背。笑道:“苍蝇不抱没缝的蛋,我怕林师爷总有些形迹,看在他们眼里,以至今夜才弄出这事。”
晋芳道:“咳,你又来了,伍升这奴才,久已气不过我抬举了姓林的。他有得没得会寻出事来做,我此时主意已定,明天决意打发伍升回扬州,依旧叫他在家里服役,换伍贵出来。横竖我也有家信要寄。今天无巧不巧,一起接到扬州三封信。一封是卜太太的,说他儿子削了发,在天宁寺去当和尚,仪儿的喜事,权且搁着,信中又含含糊糊的,不知为的甚么事。一封便是仪儿替她母亲写的。一封是二太太亲笔,连篇累牍,都说是家中意见不和,叫我设法将他们接出来。你想湖北那一件不贵,我到此处也有两个多月,各处衙门早跑晚跑,白白的苦了我这两条驴腿,一总也不曾有点眉目。仅仅你一个人,像这公馆,也可以勉强支持了。若是将一家子都接出来,那时候人口愈多,费用愈大,万一没有个差委,哼哼,扯帆容易,要想收帆就难了。这是打着官话说。还有一句私语,二太太的脾气,你是尝过味道儿的。万一到此,再百般凌折着你,叫我心里如何熬得。我也不是一定怕她,不过大家伙儿住在一处,和和气气,何等不好,便闹出来,也没有甚么颜面。”
小翠子听到此处,那泪珠儿早冻在粉脸上,晶莹光洁。却好仆妇将莲子端得来。晋芳接在手里,向那仆妇说道:“时候已经不早,你们去睡罢。”那仆妇答应径自出房,顺手将房门带好。晋芳一手将小翠子搂在怀里笑道:“你也不用伤心,我是决意不接他们的。”说着用挑子挑了几颗莲子,向小翠子嘴里喂,说趁热也吃一口,夜深气候好冷。小翠子摇摇头,更将一个脸向晋芳衣襟上擦了擦,泪珠子纷纷湿透,哽咽说道:“你的话怕不是好意,我听得心都碎了。我知道感激你,只是二太太那一边,也不能怪她,她同你刚是过得火热,猛然见我进了门,一个女人家呆心肠,焉有不怨恨的道理。此时你要老远的将我一人带出来,她当这寒冷天气,听着风飕飕的,看着月团团的,再瞧一瞧床上,一床被窝儿到寒了半床,你叫她可不孤零零的想起你来。”说到此又卟哧一笑说:“不瞒你说,你那一天出去吃酒,夜间不曾回来,把我这两条小腿儿一夜总不曾还暖,我还是只挂得这一夜呢,何况太太同二太太。如今你说这湖北住家不容易,原也是正经话。但是知道的呢,是知道了。不知道的还要疑惑我不贤惠,霸占着丈夫。人是一条心,依我的主意,伍升回去,还是将老太太同太太二太太接出来为是。况且老太太年纪也大了,侍奉得一天是一天。你既是在这里候补,一时不见得告老还家,终不成将老太太放在家里一世。至于怕我受二太太的气,我总拚命忍着她,断不叫你生气。”
晋芳叹了一口气说:“你这句句话都打入我心坎儿上,我爱你就在这些上面。只是一层,他们来了,我便不能夜夜陪你,你这双小腿儿若再不还暖,可也不用怪我。”说着真个将小翠子一双腿搁在膝上,小翠子回眸一笑说:“那时候凭着你的心罢咧,我没有法儿。”晋芳笑道:“便是要接他们,都要等到来春再议,年终岁底,一时总来不及了。老实说,今冬总不叫你受冷。阿呀,你听见树上老鸦都叫了,趁此刻还不曾天亮,好睡一睡。”于是双双解衣入寝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三十八回胪言风听诟谇起家庭断发文身凄皇游岛国
次日清晨,晋芳将伍升唤过来,也不曾嗔责他,写好了两封信,一封叫他呈给家里老太太,一封送至卜太太那里。又置办了许多礼物,分赠各家亲友。小翠子私地里送卜太太一对珠花,一挂翡翠朝珠。也请林师爷写了一封替卜太太请安的禀帖,都交给伍升。伍升叩别了老爷姨太太,一径搭着轮船返里,不多几日,已抵扬州。卜老太太见伍升回来,又接着晋芳的家信,自是十分欢喜。便命伍升将各亲友家礼物分头送去。朱二小姐见晋芳都不曾有一封体己的信寄给自己,不由的对着菱花镜子,纷纷落泪。背地里将伍升唤至面前,询问他老爷在外一切情状。又说老爷待你们姨太太想还好?伍升此时陡然想起林雨生的仇恨,不由的便随口答应道:“老爷待翠姨是极好的了,像是影儿不离身子。不料老爷带去的那个姓林的,负了老爷的恩典,背地里转欺负了翠姨。他是一个精穷的人,难保不从翠姨手里偷漏老爷的银钱。”
朱二小姐听到这里,十分高兴说道:“好呀,原来翠姨还有这样本领。伍升……你们是明白的。像翠姨这样人,有甚么干净,只有你们老爷糊涂,还弄这回头货进门。当日有个朱买臣,他妻子嫁了别人,后来又想还家,朱买臣说是覆水难收,古人都讲究这个大道理,只有你们老爷不讲。”旁边那个丫头叫小善子的,忙插嘴道:“太太,这也不一定怪我们老爷,禁得住卜太太虎也似的逼着老爷。”
伍升笑道:“说起来真是一点不错,翠姨这番不是还带了好些珍珠宝贝送给卜太太,还是请林师爷写的信。若不是林师爷同翠姨背地里鬼鬼祟祟,翠姨为甚不叫老爷写,转叫这王八写。”朱二小姐点点头说:“伍升,你下去罢,我自有道理。”伍升即便退出去。朱二小姐默默的坐着,提起袖子来拭泪。房里鸦雀无声的,奶妈一手拍着小孩子睡觉,一手将大拇指头竖起来,笑了一声道:“这个人他不是好惹的。记得那一天替老爷饯行,这个人在席上那般纵容着翠姨娘,我就替二太太气不过。”
朱二小姐叹道:“这些光景,我那里不知道,只是他们有帮手,我只是孤另另的,我身子又怯弱,保不定一年半载就会死,那时候我别的也没有牵卦,只是我这块肉,落在他们手里,我在九泉底下,也要夜夜跑上望乡台,望着他们。”
奶妈笑道:“明天便是送灶日子,二太太不要说这些蹭蹬话。”又笑道:“说死得生,我替太太踏死放屁虫罢。”说着将脚在地上踹了两踹。小善子道:“许奶奶,杀人之心不可无。我们想个甚么法儿,替我们太太出一出气。”奶妈笑道:“这又何难,法子多着呢。我只是不说,我吃的是长斋。”
小善子不答应,赶着那奶妈追问,左一把,右一把,在奶妈夹肢窝下捏。那奶妈笑得喘不过气,偏生将孩子惊醒,奶妈忙抱过来,将衣钮解开,拖出那个奶膀,塞在小孩子嘴里,重又笑道:“善姑娘,你不用闹,等我来教给你。你譬如要这个人死,你悄悄的将这个人穿的旧鞋子,偷一双来,搁在你床底下,瞒着人,每天用一碗冷水浇在鞋子上,总要叫这鞋子被水霉烂了。这鞋子那一天霉烂,这个人便是那一天死,再不会错。别的也还有法子,只不及这个又爽快,又灵验。”小善子笑道:“可是当真?”那奶妈道:“阿弥陀佛,我敢说谎。信不信由你。”小善子笑道:“我信我信。可巧我这几天前,向卜太太要一双旧鞋子,卜太太曾经答应我,我明日便去拿来,包他死活跳不过我手掌里。”
朱二小姐听他们说话,也不大理会,恹恹的站起身来,向三姑娘那一进房屋走去。见三姑娘低着头用剪子在那里剪红纸,剪出许多花样儿,预备装点香炉烛台,以及房里灯盏盘子,取个吉利意思。剩下的红纸,淑仪坐在一旁拿刀子裁成长条,在那里裹水仙花。淑仪眼快,忙迎着上来。三姑娘也一笑站起身说道:“甚么叫做过年,只是给人忙。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姐姐是当家人,少不得要多费些心。像我。……”
说到此便拿出手帕掩着嘴笑。三姑娘也笑道:“你又来了,老实说,到是湖北那一个,今年却是安闲。像这些婆婆妈妈的过节儿,总要简省呢。我上次写信还叫他在汉口带点鞭炮,汉镇旺鞭,是最有名的。伍升回来,连一根炮捻儿都没有,也不知道是他忘记了呢,也不知道是仪儿漏写这一笔。”
淑仪笑道:“娘都是怪人饶着我不会写信,这几句话也不至便漏掉了。”朱二小姐冷笑道:“姐姐到不要错怪仪儿,莫说仪儿不会漏写,便算仪儿漏写了,难道他不记得家中年年年例,送灶接灶,接天地,接财神,上灯,落灯,元宵,二月二,都是要放鞭炮的,便不该叫伍升带回来。多管是被狐狸精迷昏了,姐姐,好笑那狐狸精,我打听得又搭上一个甚么灵哥儿,他一总还不知道,我猜他四品衔的蓝顶儿,还嫌不光彩,要换上翡翠的出去拜年呢。”
三姑娘惊道:“这话是谁说的?”朱二小姐道:“我却不告诉你说的人。”三姑娘叹道:“这些事也不能枉口白舌的污蔑人,我看翠子虽是小家女儿,品格到还端整,被人拐出去,那时候总算是身不由己,不能一定怪她。不过从小儿同我们那一位偷上手,算是她一生缺陷。……”
三姑娘话还未毕,直气得个朱二小姐粉脸变色,撇转身子就走,转把三姑娘吓怔了,还不知她为的甚事。对着淑仪道:“这又奇了,我又不曾说甚么,难道替你翠姑娘辩得一辩,就该她生气。”
淑仪笑道:“娘说的话,也太不检点些。”三姑娘急道:“好丫头,你也排揎我,我说的话,那一句不检点?”淑仪笑道:“娘记不得先生同父亲当年一事,甚么一生缺陷一生缺陷说个不了。”三姑娘至此,方才恍然大悟,笑道:“我真不曾想得到,想得到,割我的舌头我也不讲。我那里晓得她会贼人心虚呢。”母女二个笑了一会,出就罢了。次日午后,忽听见卜氏在后一进堂屋里嚷起来。三姑娘吓了一跳,跑入里面,见朱二小姐欢欢喜喜的坐在一边,用一个白羊脂玉杯儿满满的堆了一杯灶糖,又用自家编的红绒丝络儿络着,糖尖子上插着一朵青葱葱喜花。卜氏望一望这样,瞧一瞧那样,因为仆人忘记买酒糟料豆,卜氏便嚷着说:“灶王爷爷不吃酒,清醒白醒上了天,断不肯替我家说好话。况是他老人家座下一匹白马,也不能饿着肚皮跑路,这些奴才越过越糊涂了。”
朱二小姐笑道:“你老人家歇着罢,不用瞎生气。酒糟料豆,早已要得来了,是我叫他们将这些零碎东西放在一边,不要老早拿上来。好了,姐姐来了,请你叫仪儿来填一填灶疏罢,我这双手弄脏在这里。”正说之间,淑仪也走得来,听见朱二小姐叫填灶疏,便跑过去,将灶疏查出,放在桌上,一张是送灶用的,一张是接灶用的,正磨好了墨。卜氏又道:“今年灶疏在你父亲名字下面,要把你弟弟名字填上。他虽然小人儿,算是我家一代人。”
淑仪笑道:“还不曾起学名呢。”卜氏沉着脸道:“甚么学名不学名,他叫小美子,就把小美子三字写上去。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大姐姐,他的学名,你父亲曾说过了,叫做恩官。”淑仪笑道:“这名字正好。天恩天赦。”卜氏听着这话气起来,骂着淑仪道:“一个女孩儿家,咸酱口,说得的说不得的,都是信着嘴乱说。你不知道要过年了,甚么天恩天喜。小美子还不曾种痘子呢,说出岔子来,你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淑仪笑道:“老祖宗,你听错了,我说的是天恩天赦。”三姑娘望淑仪瞅了一眼,说:“丫头你还嘴硬。”淑仪才不敢开口,将灶疏填好了。到了晚间,仆妇们取出四枝大红蜡烛,点得通亮。一盆炭火,烧得旺旺的。椅子上都披了红椅披,将桌子移至堂屋中间。卜氏吩咐道:“老爷虽然不在家,也在上面替他安一张座儿。”三姑娘笑道:“还有翠姨娘呢,也添一座。”朱二小姐低笑道:“还要添一座。”三姑娘望一望,说:“连小美子同玉鸾都有了,还添一座给谁?想是你又怀胎了?”朱二小姐笑道:“我到不曾怀胎,你既然想着翠姨娘,怎么不曾想着那个姓林的。”
三姑娘也笑起来说:“你何苦这样促狭呢。今日送灶日子,我不好骂你。”卜氏见他们说话,笑问道:“你们讲甚么?”三姑娘笑道:“不相干,是妹妹怀胎,他又想添一座。”卜氏笑道:“果然的你们小人家记着,你们夫妇双全的人,不问怀不怀,逢时遇节,都宁可多安放几双杯筷,取个吉兆儿,添人进口。”说得仆妇们都笑了。卜氏上坐,三姑娘等一例挨着坐下。朱二小姐又在奶妈手里将小美子抱过来,用筷子蘸着酒喂他。那小美子偏生咂嘴咂舌得响。卜氏笑道:“你看这个小人儿,也喜欢吃酒,怕大来不是酒鬼。”卜氏说到此,又改口道:“我详错了,大来是酒财神罢。”
正说之间,却好三姑娘房里用的一个老婆子头上圈了一个核桃鬏儿,插了一朵红纸花,齐齐整整穿着一身蓝布袄裤,大脚鞋子上,绣着红牡丹,一颤一颤的将那茶米饭的锅巴捧在手里走到卜氏等人面前,低头屈膝拜了两拜,一路恭喜着说:“老太太大喜,老爷大喜,大太太大喜,少爷小姐姑少爷大喜,万事如意,新年大发,岁岁平安,吉庆有馀,多福多寿,多子多孙。”成套儿吉语似背书,引得大家笑得笼不起嘴来。卜氏笑道:“多谢你,等老爷升了官,大家同发。”说着,便唤淑仪道:“仪儿,你替我在房里抓一把钱出来,赏给你们屋里老婆子。”
淑仪适才听见那婆子恭喜姑少爷,她早已含羞带笑的下了席,折了一把松柏枝,撩在火盆里烧得价响。听见卜氏命她拿钱,她便跑入房里,抓了一把,正转身出来,忽见朱二小姐用的那个小善子,咧着嘴笑道:“老妈妈,你人都恭喜遍了,独瞧不起我们太太,我们太太难道不是家里主子。”那老婆子笑道:“我适才不是提着二太太恭喜的。”小善子道:“谁也不曾听见你恭喜我们太太。”又回头问那个奶妈道:“你听见不曾?”那个奶妈道:“我是不曾听见。”又冷笑道:“姑娘你也不用干着急,我们太太到不计较,偏是你计较。”
在先朱二小姐听他们讲说,到也不大理会。此时听见奶妈用话激着自己,又想起昨日三姑娘刻薄自己的一番话,可想总是平时三姑娘将我当年的丑事告诉仆妇们,仆妇们才瞧不起我。家奴犯法,罪归家主,不由的提起一把无名烈火,拍案指着三姑娘说道:“姐姐,我那一件儿亏负你,你处处欺陵我,今日娘在这里,我尊敬你一声姐姐,并不是怕你,你仗着先进门的为大,便不把我放在眼里,我也是他们父亲上门求亲的,明媒正娶,并没有甚么把柄儿被你捉住,今日送灶日子,你不该叫你的人来咒我死。”说着便流下泪来。三姑娘被他这一顿数说,气得惟有发抖说:“这是那里的话,你不是鸡蛋里寻骨头,有意来汹气。我也不知道婆子们提着你恭喜,不提着你恭喜,我有何尝叫他咒你。我若是叫人咒你死,我今夜便死了,报应给你看。”说着,也拿起手帕拭泪,吓得淑仪一言不敢开口。卜氏急道:“你们好好的满嘴里胡说的甚么?你们不图吉利,我家晋芳还要想升官发财呢。你们拣着这送灶日子吵闹,快不许开口,替我好好坐着吃元宝酒罢。我适才还骂仪儿的,不料你们做母亲的人,也是这样,谁再开口,我便不依谁。”
三姑娘同朱二小姐听卜氏这般说,便不敢则声。那个老婆子早悄悄的躲在一边去了。这一晚大家都没有情趣,卜氏也觉得光景甚是不祥,只是唉声叹气。勉强将饭胡乱吃完,正待离开坐位,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家人来,气急败坏飞报道:“回老太太一声,那边太太不好了。适才有人来给信,请老太太同太太们快些过去。”卜氏听见这话,吓得浑身发抖,问那家人道:“糊涂东西,那个太太不好,你说明白些。”家人道:“是富公馆来的信,便是他们太太。”卜氏顿时面如土色说道:“怎么好好的出了岔子了?菩萨,你们适才在这里说些不利市的话,但愿一总应在我这侄女儿身上罢。”
三姑娘正敝着一肚皮的气没处发泄,又感着卜书贞平时为人的热肠古道,各事也还合得来,不禁泪如雨下,几乎大哭起来,哽咽说了一句道:“我同娘一齐去。论理仪儿也该去,只是来得匆促,明天再说罢。”朱二小姐扬着脸笑道:“小美子没有人照应,我却不赶在这里面忙了。”卜氏道:“这是应当的,小孩子要紧。”说着,便招呼那个家人预备两乘轿子,收拾收拾,婆媳二人含着眼泪上轿,向卜书贞那边去了。
这个当儿,小善子早跑至自家房里,低着头将床帏揭起一看,见卜太太那双鞋子,依然被水浸着,用指头掏一掏,并不曾霉烂。旋又将桌上一张洗面盆里的水,望上一浇说,要死便快些罢。正自咕噜,猛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吹得毛发俱竖,还只当卜太太到此显魂,不禁打了一个寒噤。飞跑出来,笑望着那个奶妈将大拇指竖起,似乎称赞她这法子很是灵验。那奶妈洋洋得意,点了点头,彼此会意一笑。按下不提。
且说卜书贞自从玉鸾不肯娶亲,便剪了头发,躲入天宁寺内。后来被方丈和尚等劝不过,偶然归家,也是书空咄咄,大有疯魔之状。卜书贞也曾狠狠的教训过他几次,他已不似前此驯伏,转有些同母亲反对的意思。诸君想卜书贞为人是最玲珑剔透的,生平又一味恃强好胜,今日偏生管束不住一个儿子,十分焦躁,又不肯告诉人,面子上转做出同儿子落落寞寞的光景。其实一颗芳心中,久已按不住怒气。平时肝火最旺,闹起来便都是要天翻地覆。任是甚么珍贵器皿,见着便捣个稀烂。事过之后,也有些懊悔,已是不及了。肝为风木,愈煽愈张,她又是个青年守寡的少妇,春花秋月,总觉得有些感喟抑郁。入冬以来,便土衰水涸,渐渐不支。然而她还自恃坚强,虽时时发病,不肯闲顿床褥。前日见小翠子从湖北送来些礼物,虽不一定贵重,然却是见着她人心儿,到十分欢喜。送灶这一天,叫人去寻少爷,谁知玉鸾正在天宁寺佛堂上聚拢无数和尚,演说法华上乘。听他母亲喊他,怏怏归来,也不到上房去问安,一径跑入书房,向椅上闭目坐了一会。天黑下来,觉得甚无聊赖,随手在书架上抽下一本红皮洋书,揭开首页一看,正是那卢梭民约论,便只管望下看起来。看到得意地方,颠头晃脑,津津有味。卜书贞打发人来请他几次,他只是不理。卜书贞等得不耐烦,便自己跑至书房冷笑道:“鸾儿你近来入了甚么魔道?连咱都不放在眼里。咱特特来请你,你可知咱是你的母亲。”
玉鸾听见这话,忙搁下书本,板着面孔也不回答。卜书贞怒道:“咱同你讲话,你听见不曾?”玉鸾冷笑道:“母亲,你也不用使你这家庭专制的手段,如今世界是开通了,论咱们私恩呢,咱不妨尊敬你一声母亲。若说同为国民一分子,这你便是咱的女同胞。”卜书贞怒道:“照这样讲,你该称呼咱姐姐。”玉鸾笑道:“这话又错了,同胞并不是一定说的姊妹。譬如姊妹算得同胞,母亲也算得同胞。推而上之,祖母曾祖母也算得同胞。等而下之,女儿孙女儿也算得同胞。”
卜书贞听到此,不觉怒焰直冲上顶门,拍案大叫说:“畜生,你真是反了。你们替我将这畜生捆起来,让我活活处死他。”此时左右仆妇家人到也不少,谁也不敢依着卜书贞的话去捆玉鸾。只管劝卜书贞息怒。卜书贞不觉失声长叹说:“天呀,不料咱半世守贞,指望畜生替我支持这个门户,不料畜生转变了一个人,我更有何望,畜生畜生。……”说到此,他这一般闷气,顿时三关闭绝,口角流沫,扑地望下直倒。亏得人手众多,一把将她扶住,早已不省人事,扶入后一进她自家床上,悠悠醒转,指手命人替她将灰鼠帐子打掉了,挨着坐起来,叫人将脚洗得一洗,两颧火赤,已是不能言语。玉鸾先前见他母亲为他气倒,众人扶掖着进去,知道光景不好,不觉流下满脸眼泪来。此时又跑入房里呆呆的望着。卜书贞一眼见玉鸾,连连挥手,似乎叫他出去。玉鸾叹道:“中国女教不讲,像这样如何能保全种族,可知我们文明神胄,是要天演淘汰的了。”说着仍然含泪出了房门。众家人吓得毫无主意,大家走至玉鸾面前请示,玉鸾急道:“这叫我有甚么法儿呢?你们着几个人去伍公馆里给信,再着几个人到西医医局里请他们教士来瞧一瞧,看有救没救。”众家人答应了,分头办事。
及至卜氏婆媳进门,才下了轿,便问面前一个家人说:“你们太太怎么样了?”那个家人垂手答应了一声说:“回老太太的话,我们太太适才已经咽气。”卜氏及三姑娘听了此话,不觉放声大哭,扶着仆妇一路哭进寝门。哭了一会,还是三姑娘有主意,全把箱笼什物,一一封个完好,将玉鸾唤至面前,问他这丧事如何办法?玉鸾道:“母亲辛辛苦苦,替我家保全这份家业。今日母亲已死,在我的愚见,便尽所有家私,全行在母亲丧事上用了罢。表甥又不甚懂得这治丧的事情,少不得要费表舅母的心。”三姑娘点了点头,卜氏说道:“这话却见你的孝心。但是将家私用完了,你们夫妇将来如何度日?再要想重挣这份家业,可就不容易。”玉鸾冷笑道:“若说是孝心呢,我已是罪大恶极。这点点丧中费用,又不是我挣的,也算不得孝。至于我这一个人,既生在世上,总要自家自立,祖宗产业,非我所愿。况且国存则家存,国亡则家亡,我此时保国之心,又先于保家。”
卜氏道:“你这些话,我一句不懂。你呢,我算不敢管束你。仪儿须是你的妻子,她明日过来,却不能陪你去保国。”玉鸾听罢,抚掌大笑说:“你老人家越发讲错了。莫说令孙女此时还算不得是我的人,就算是我的,我也要她去进学堂,研求研求当今时势。”卜氏道:“你疯了!”玉鸾笑道:“狂者以不狂为狂。……”正待再望下说,忽有家人禀报说:“云少爷过来了。”玉鸾便忙着迎出去。
云麟本不知道玉鸾这边事,因为晚饭后无事,过来访玉鸾闲谈。猛的见着这般光景,不觉大惊,忙问玉鸾道:“怎么伯母归天了?”玉鸾深深向云麟一揖说:“家母适才去世。横竖咱也不甚明白这些繁文末节,咱内里交给伍舅母,外面交给家人富荣。咱有满腹的话,还想同大哥细谈,咱们炖一壶热酒,还到咱书房里去吃。”云麟惊道:“这如何使得。你遭此大故,如何还能饮酒。虽然我们是至好,没有甚么,还须要防着外人议论。”
玉鸾急道:“不错不错。中国最讲究的是这些虚文,只要虚文装做得像,别的一概都弗要紧。穿着孝服,难道没有宿娼的。奇怪不过,父母挺尸在床,儿媳还可以从吉成婚,这不是实做了一个吊者在门,贺者在室么?我说了一句饮酒,你便。……”
云麟道:“不好不好,又引动你的牢骚了。此时且不是同你订正礼制的时候,我如今既到这里,少不得帮着你料理这事。”说着径走入内寝,见着卜氏婆媳,便连夜替玉鸾遵制成服,次日大殓。有些女眷平时同卜书贞往来的,都来哭泣尽哀。玉鸾的一身麻衣,只穿得一刻,便索性脱掉了。有男客来吊奠,他总拦着人不要叩头,只行一个鞠躬礼。有不依的,玉鸾鞠躬相答。一班亲友背地里几乎将玉鸾说成一个大逆无道,玉鸾也不理会。不到三日,便将卜书贞灵柩送至城外埋葬。坟茔到是极其宽阔,周围栽了无数松柏,坟圹上种着十几株石楠树。下葬这一天,玉鸾也不知会人,转在各处花局买了好些茶花,扎成一个极大花圈儿,随柩送至城外,自家一路唱着挽歌,哀音激越,到弄得行人侧目,栖鸟不飞。玉鸾自此以后,心地转十分舒畅。一日将些家人都唤至面前笑道:“如今世界是富足了,怎么没有穷人。”
众家人笑道:“少爷说的是那里话,穷人多着呢,少爷只是不曾看见。”玉鸾佯惊道:“当真的么?你们为何不来告诉咱,便是你们如有用度不足的,也不妨叫咱知道,咱多少都有帮助你们。”众人听见这话,暗暗相视,便退下了,互相计议说:“少爷今日所说的顽话呢?是真话呢?”富荣忙接着道:“真假呢,这到瞧不出来。不管他少爷既是这般说,横竖我今年年底穷得要死,连老婆裹脚条儿几乎要寻出当了,让我先去碰一个钉子。得了手呢,大家再去求少爷。若是不得手,也不过挨一顿骂,也没有甚么杀罪。”众人都道:“你这话好极了,快去快去。”
富荣于是在外边打了一个磨陀,重又直挺挺的走进来。玉鸾望着他道:“你敢是察访出来了,有几多穷人。”富荣垂着手答道:“外面穷人,小的却不曾去察访,惟有小的到是精穷。”玉鸾扭头道:“奇呀,你在咱们家当奴才,何如会穷?也罢,想是年下需着用度,你究竟需用多少呢?”富荣踌躇了一会,不敢多索。又一转念,既已开了口,也管不得许多,便捏着一把汗说道:“小的连还债买欢乐门神。……”
玉鸾急道:“谁同你算帐,你一总说了罢,没的这样转着弯儿。”富荣道:“是,小的求少爷赏二十元。”玉鸾一听,不禁大怒,将桌子狠狠的拍得一拍。富荣暗自埋怨说:不好了,敢是我要得太多,可把少爷动气了,连忙改口说:“不敢,就是十元罢。”
玉鸾骂道:“越发不好了,你是咱们公馆听差的老家人。过一个年,这般淡泊,这还了得,没的不把咱家公馆面孔都丢掉了。你再不许开口,你在咱这里先拿一百元去使用,若不能敷衍,你再来同咱说不妨。”
说着便跑入房里,整整拿出一包一百元的洋钱,递在富荣手里。富荣喜出望外,谢了谢。此时直把左右的几个家人都吓得呆了。嗣后这几日之中,轮流着来同玉鸾借钱。玉鸾不耐烦,便老实按着名数儿,每人一百元。隔了一天,玉鸾正在家里闷坐。忽的富荣从外面引进一个人来,面目清瘦非常,身上穿了一件白麻布衫儿,走至厅下,深深的向玉鸾磕了几个响头。玉鸾大惊,连忙立起身来说:“足下是谁?”
富荣便替他答道:“不瞒少爷说,这人是我们本县里一个秀才,因为他平时品行太好了,从不肯巴结阔人,他要学论语上那个颜夫子,住在一条小巷子里,每天只吃一瓢子水,一箪子饭。不料昨天巧巧的将他父亲死了,眼睁睁望着屋梁,没有钱入殓,仰慕着少爷最是怜恤贫穷,小的所以引他进来叩见少爷。”
玉鸾叹道:“可怜可怜,先生是读书人,行这大礼,万不敢当,咱送先生四十元奠仪,先生笑纳。”说着便将钱交给富荣说:“你拿去送至先生府上。”富荣答应了,便又将那个人引出来笑道:“杨先生,我这计策如何?”那人笑得拢不起嘴说:“妙计妙计。”两个人跑出屏门,即将孝袍子扯下,掼在门房里嚷道:“晦气晦气,若不是看这洋钱分上,谁也不肯死了老子去骗人。”谁知门房里还坐了一位,见那人出来,笑道:“蝶卿敢是得手了。”
富荣笑道:“哄这小孩子,怕不得手。你要进去,我快些引你进去。”遂又将先坐在门房里那个人换了一身蓝缕衣服,头上戴了破毡帽,斜插草标,富荣伸手在他脸上拍的一下,打得那人涕泪交流,又引至内里。那人哭告道:“小的姓王,名字叫做十口儿。如今一家大小没有饭吃,小的想来想去,毫无方法,情愿卖身到少爷公馆里伏侍一辈子,要求少爷赏收。”
玉鸾细细将那人上下浑身一打量,望着富荣道:“阿呀,这人面熟得紧,他好像是同云少爷那边有亲一个姓田的。”那人听见玉鸾说这话,忙辩道:“不是不是。那姓田的早已死了。”玉鸾问道:“奇呀,他是甚么病死的?”那人答道:“他因为吃了八珍糕的粉子毒死的。”玉鸾道:“这又奇了,八珍糕粉子如何能毒死人?”那人此时急得汗雨交流,不觉又辩道:“不是吃八珍糕粉子,是吃砒霜死的,总怪我田福恩说错了。”
玉鸾听到此时,不觉哈哈大笑,也不再同他讲,遂又取了四十元交给富荣说:“你好好领他下去,咱这公馆里方且要发遣奴才,再不能买他使唤,这钱算送给他去推牌九罢。”富荣遂带了他出去,才下阶沿,便一溜烟笑向门房走进,说又得了手了。原来杨靖同田福恩自把那个砒霜顽笑之后,交情愈密,却因年关窘得可怜,恰好玉鸾博施济众,遂想了这个法子,每人骗到四十元。再说玉鸾才将这几人打发出去,一眼看见林雨生那个儿子,名字叫做稳子的,站在身边,便搭讪着问道:“你这几天可回去看看你母亲?”
稳子答道:“母亲还好,谢谢少爷。只是年下一根柴米也无。”玉鸾道:“既这样,你为何不早告诉咱,”稳子道:“因为少爷忙着老太太西归的事,我便不敢说。”玉鸾笑道:“甚么西归东归,你居然也会掉文了。”稳子也是一笑说:“这是富荣伯伯教给我说的。”玉鸾大笑起来说:“好富荣,真知道咱的心,咱也不问他教给你不教给你,罢罢,你在咱家几个月,咱除得按月送给你母亲十元,也没有别的好处。如今咱们不久到便要分手了,咱这里送你四百块洋钱,你拿回去交给你母亲,好生料理料理,赶着明春,便可母子两人同到湖北去寻你老子,一家骨肉聚在一处,多少是好。”稳子听玉鸾说到此,不禁流下泪来。玉鸾也有些凄惶,勉强笑道:“这又何苦呢。你今日先回家去走一趟,明天早些来。老太太明天是个首七,我还有用着你的地方。”
稳子答应了,便将四百块洋钱一张银票,紧紧捏在手里,叩谢了玉鸾,拿回去给他母亲巴氏。巴氏这一喜自然是感激不荆此处玉鸾又将富荣一干家人叫至面前说:“你们去到天宁寺里,会着方丈和尚,说咱多多拜上他,明天是老太太首七,叫他将寺里和尚都传到咱公馆里念一天经,热闹热闹,咱除得布施的功德外,每名和尚,赏给他一件袈裟,一身棉袄裤,一时赶办不及,便都拆成银子交给他们,算是替老太太资添冥福。伍公馆老太太同太太他们,各人有各人过年的事,况且又是个除夕,也不敢劳动他们过来。”
富荣笑道:“首七不来,到也罢了。俗语说的,首七来过了,二七不来。那死鬼都老远的蹲在望乡台上望。伍公馆老太太门最好是二七来,也是一样。”玉鸾冷笑道:“二七么?我可不在这里了。”富荣惊道:“少爷不在公馆里,望那里去?”玉鸾道:“你也不必管这些闲事,你便向天宁寺里去罢。”富荣只得遵命办理。
到了次日,依三姑娘的意思,还要到卜书贞灵前吊奠一番。卜老太太怕将晦气沾惹回来,只是不依,也只索罢了。富公馆这一天到是铙钹叮,非常热闹。玉鸾躲在里面,也不出来,只督率着稳子将那铜钱一百文一串,穿了几十串。又将五百文一张的钱票,揣着百十馀张在身边。一直挨到夜深,和尚佛事已完,富荣同众家人按着名数儿分派银子,一众和尚欢声雷动,玉鸾早趁这个当儿,命稳子将一百文一串的铜钱,用搭裢背在身上,自己腰里揣了钱票,大小两人,悄悄的溜出大门沿街散放给那些乞丐。
只见满街灯烛耀煌,行人如织。沿门靠壁,多半是些鸠形鹄面,哭声振天。玉鸾同稳子散放了几条街,到还安静。谁知这个消息被群丐得知,无论已经得钱的,不曾得钱的,齐齐围拢上来,像是千军万马一般,将玉鸾稳子围在垓心。玉鸾起先一边吆喝,一边散放,后来钱及钱票都已散完,群丐更不放松,便有举起拳头照着玉鸾脑袋上打的,一个动手,个个动手,连抢带劫,早将玉鸾、稳子两人浑身几件衣服,剥得干净,还泼口大骂。幸亏保甲上夜巡,有一位老爷骑着马巡街,横冲过来,群丐才抱头鼠窜而去。那老爷便问玉鸾是甚么人?玉鸾便将赈济穷民这番话告诉了他,那老爷颇有些怪着玉鸾此事,还重重申斥了几句。玉鸾喟然长叹,狼狈回家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
第三十九回万树梅花新旧党一江榆荚去来船
诸君知道中国最大休息日子,便是过年,在下也写不尽这过年乐趣。只知道我们中国人遇着甚么赏心乐意的事,开口便说个比过年还快活,可半是可遇不可求的了。在下这部书,虽不把来叙述些琐事,然而在下说的这一年年景,却是风和日丽,芳草在那冻地上,已渐渐露着绿嘴儿。瓶里的红梅花,探着半边身子,把个头钻出窗外,就着日光,开得十分灿烂。这一日黎明,那外面爆竹声煮粥也似的价响,比元旦那一天还利害。东方一片黄云,捧着圆溜溜的红日儿,缓缓的升上来。云麟衣冠齐楚,堂上设着香案,放了五个酒杯儿,五个茶杯儿。一方五十三两猪肉,用盘子盛着,也把来放在桌上。香烛辉煌,恭恭敬敬磕了头,又替母亲秦氏贺节。秦氏笑道:“多谢你相公,今年名利双辉,财源辐辏。”
云麟敬过了神,随意闲语笑道:“娘呀,我看世上敬财神的人也不少,怎么有钱的还是有钱,穷的还是穷,可想这财神也没有甚么公道。如我们家里,那一年不敬财神,谁知敬来敬去,今日桌上放供的还是五十三两一块猪肉,并不曾敬出一块五十三两的元宝来。”
秦氏笑道:“儿呀,这些话到也不用乱说,发财这两个字,也没有凭据,成千成万也是发财,三十五十也是发财,各人有各人福命。我们家里虽算不得富足,然而今日敬神还备得这一方猪肉,便就是神天庇佑,假如命里便连买猪肉这笔钱,财神老爷都不容你发,你又该如何。你不看见叫化子,比我们算苦了,然而也还算是财神老爷帮着他,尚有些冷饭残羹,苟延残喘,不然保不定早已骨头打了鼓了。”
此时黄大妈正捧了两碗糖圆子上来,递给他们母子,听秦氏说这话,也搀着嘴道“太太的话,真是一点不错。穷有穷过,富有富过。就像我们庄子上那个陈百万,先前何等烈烈轰轰,不到二十年功夫,他如今孙子流落下来,转在我们乡里当地保。去年腊月初八,我送封糖糕给网狗老子去,网狗老子还笑着告诉我说:陈百万家的孙子,今年穷得要死,反到我们家里去借米,我还说莫不是陈百万家的财神老爷,跑到我们家里来了。”
网狗子在旁撅着嘴道:“谁说陈百万家的财神,不曾跑到我们家里来,我在家里过年的时辰,的的确确亲眼看见那财神老爷红袍纱帽,站在我们门口。”网狗子说这话,秦氏同黄大妈都不曾留神,云麟转动了好奇的心,一把将网狗子扯在旁边,问适才的话,可确不确?网狗子笑道:“确确确,等我解一泡溺来,再告诉你。”说着撩起衣服,跑至前面院子里去撒尿。过了一会,又跑进来,笑嘻嘻的抓了一大把梅红名片说:“这些红纸,都在我家门缝子里的,相公你瞧瞧。”
云麟接过来一看,也不过是些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拜年帖儿,也便搁在一旁。忽见网狗子又在袖子里掏出一封信,望了望,便伸手去撕。云麟喝道:“你手里还拿的是甚么?”网狗子笑道:“我也是在门缝子里拾得来的,我爱这上面山水画得好玩,好相公你赏了我罢。”云麟道:“胡说,知道是谁寄我的,等我看了再给你不迟。”网狗子不得已,便把那封信递过来。云麟忙将封头拆开,抽出一张红花笺儿,约莫有十来个字。云麟一面看一面脸红起来。忙将那花笺扭成一团儿,望嘴里一阵嚼。秦氏笑道:“这信是谁寄你的?”云麟支吾道:“不过左右是同学几个朋友。”网狗子见云麟将信看完毕,竟将那信封要了去。云麟挨到午饭过后向秦氏扯了一个谎,说出城去逛逛,恐怕夜间不能回家,请母亲不用老等。”
秦氏道:“孩儿这天气怪冷的,白白跑出城做甚么?”云麟涎着脸哀告道:“母亲你看这梅红柳绿,春气溶溶的,有甚么冷。”秦氏拗他不过,说:“好好你快去快回。”云麟得了这句话,拔步飞跑,一溜烟早奔出北城,果然游人真是不少,三三五五,成群结队,像个有甚么举动光景。云麟也不暇旁顾,高一脚低一脚,直望前走。猛然背后来了一丛人,都是时式衣帽,嘻天哈地,跌跌撞撞走得来。看见云麟高叫道:“小云,你望那里去,敢是也到史公祠里去听演说?”
云麟将那人一望,只见他戴一顶尖顶京式帽儿,短马褂,长呢袍子,腰间络络索索,还挂着许多表套荷包,嘴里衔一根纸烟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同学的乔家运,也便含笑站下来问他道:“我们许久不见了,你近来在甚么地方得意?目下想是回来过年的?史公祠里有甚么演说?我却不得而知。我出城是为的别事。”一面说,一面大家都望前走。乔家运笑道:“原来你不能算听演说的,我是从去年便到了上海,如今在一家报馆里弄弄笔墨,也不能算是得意,不过尽我们国民一份子的义务。只是终年不得闲空,残岁二十五才回家走走,不久就要去了。因为我们报馆过了正月初五便要出版。目下听见我们扬州居然有个青年志士,订于今日在这史公祠内演说,我们是一鼻孔出气的,所以不可不前去观观光。”
云麟笑道:“原来你弄进报馆了,你这报馆叫甚么名字?”乔家运道:“我那报馆就是上海堂堂享着大名的千锤报。”云麟笑道:“这名字到不曾听见过。好利害,一锤便是个死,何况千锤呢。”乔家运笑道:“不是这样讲,是说我们这报上的文字,俱是个千锤百炼,不是朱仙镇上用的那锤。”云麟笑道:“不管你一锤也罢,两锤也罢,我们几时得暇,再陪你吃茶闲谈,此时却不便同走了。”云麟说则此时脚下便向斜刺里紧走几步,要想离开这班人。乔家运是最狡猾不过,如何肯依,赶上去将云麟的手一扯,尽管钉着眼睛向云麟脸上望。云麟被他望得脸上红起来说:“得望我做甚么?”
乔家运笑道:“我望望你的眉毛,看曾破过瓜不曾?”说得那一班人同声一笑。云麟更是羞愧说:“越变越惫赖了,怎么说起这些话。”乔家运笑道:“这城外不是甚么好地方,你向这里鬼鬼祟祟的做甚?今天对你不起,断乎要你陪我们一路走。有好演说不去听,你敢不是中国青年。好弟弟,像你这身子单弱弱的,淘碌坏了,敢是犯不着。”云麟被他这一阵冷讥热讽,几乎要钻入地缝里去。硬着头皮答道:“乔大哥,你要我陪你走走也不妨,没的将这些话来污蔑人。”
乔家运拍手笑道:“好好,只要你肯陪我走就是了,算我说的话多多唐突。阿呀好一个黄花相公,不要点污了你的清白。”说着已一窝风的向史公祠走入来。云麟咕噜着嘴,勉强随着他们。早见男女宾多纷纷拥挤,旁边一座牡丹厅上,贴着一张红纸条儿,写着来宾请进四个小字。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,在那里招呼。还有背地里悄悄向来宾索钱的。只是专拣着乡村妇女及肩挑负贩的唣。见了乔家运一班人,却装出文明样子谦让着进去。云麟见厅上整整齐齐的排着无数长凳,上面搭着一个高台儿,像是茶馆里讲评话的,又像放焰口的经桌儿,来的人已是不少,究竟男客们居多,有些女眷,大半伸伸缩缩躲在玻璃窗子外面向内张望。等了好一会,只听见那几个秀才一顿乱嚷说:“少爷来了,少爷来了。”
又有一个人跑至厅上,将桌子上面一个铃铛子摇得价响。此时大家都将头掉转过去向外面看,早见一位少年,短发齐眉,浑身西装,右手持着一根柱杖,滴搭滴搭脚上震得那皮鞋响个不住,仿佛眼眶里还含着一包清泪,直跨进门,将头向两旁微微一点,像个行礼模样,兀的便跳上台去。云麟一望吃了一个大惊,不想这窄袖短襟皮鞋草帽的青年志士,便是他朝夕追随慷慨让妻的好友富玉鸾。见他这样举动,又不知他是何用意,觉着看去总有些叫人心酸。不禁站起来,要想大声呼唤他,猛被乔家运拦着说:“会场规则,是不许你乱叫人的,你敢是认得这少年,你随后再同他讲话不迟。此时不便做出这不规则的形状,被人家笑话。”
云麟好生纳闷,只得重又坐下,心里想:怪道这几日去访他,他都叫门口回绝,说少爷不肯见客,原来他早躲在家里弄这玄虚。此时又惊天动地的做甚么演说会,若是传到地方官耳朵里,怕不又别起风波。咳,这个人种种作为,都算是奇极了。看他神情,明是见了我,他转不同我打话,难道才变了一个洋人,就认不得我们中国朋友了?云麟这个当儿,又可气,又可笑,又替他可怜。正在万绪千头,无从说起。早听见富玉鸾轻轻提着那悲咽声音,说道:“诸君呀诸君,知道我们中国的大势呀,诸君看看我们这中国外面好像个如花如火,其实内里已经溃烂了。……”说到此,云麟忽然听见人丛之中,隐隐的有手掌敲得响,只是东一声劈拍,西一声劈拍,总不甚起劲儿。云麟十分纳罕,想这又是做甚么呢?便轻轻问乔家运道:“这是那里响?”乔家运笑道:“这叫做拍掌。譬如唱戏,台下喊好的意思。”云麟点点头,又听见台上接着说道:“北美西欧,谁也不想来瓜分这中国。我们救死的计策,只有一着,便是出洋留学。留学又贵取法乎近,所以兄弟拚着舍弃了财产,自备资斧,向日本游历一番,准于明日动身。……”
云麟听到此处,不知道这日本又在那个地方,保不定千里万里,此时好像富玉鸾便去寻死一般,几无生还之望,不禁滚滚的流下泪来。此时会场中已不似前时安静,早四面叽叽喳喳的议论。富玉鸾更不理会,又提着喉咙说道:“诸君呀,兄弟此去,临别赠言,没有别的嘱付,第一要劝诸君中有明白事体的,从速将那无用八股,决意抛弃,专心在实业上用功。以我们中国同胞的聪明,也断不让于外人,只是二千余年以来,转被那咬文嚼字的腐儒弄坏了。像日本目下敬重圣人,又不是这样,只不过取孔圣人书中大意,可行的便照他去做,不可行的便把来放在一旁,何尝去寻章摘句,一味牵强附会呢。恐怕乘桴浮海那句话,转要应在今日了。……”
富玉鸾说到此,那眉棱眼角,早露着无限热诚的意思。云麟不觉为他也有些感动起来。那会场上拍掌的声音,也就比适才发达了许多。再瞧瞧乔家运的掌心,都隐隐现出一条一条红紫痕迹。云麟不由也便跟着拍了几下。拍掌未终,猛听那场里东南角上惊天动地起了一片哭泣之声。乔家运扯了一把,说:“何如?可知道中国人心不死,听了这演说,便都慷慨痛哭起来,我们到要留神看是那一种人如此热诚?”于是乔家运同着云麟便都伸长了头,垫高了脚,仔细向人丛中望去。谁知不等你望他,那些痛哭的人早都站起来了。内中一个短髯如戟的人,挺胸凸肚,一手挥着眼泪,一手指着富玉鸾骂道:“我把你这少不更事的小生,上刀山,下油锅,用阎王老爷面前一架大秤钩子,挑你的牙,滴你的血,入十八层阿鼻地狱,万世不得人身。你侮蔑圣经,妖言惑众,该当何罪。八股乃历代圣贤立言,我朝自开国以来,便以此得的天下。文官武将,大都从此中出身。有我辈然后国可以兴,无我辈然后国可以败。你是那一国的奸细,得了洋人几多贿赂,叫你来说这亡国的话?况且你说的话,漏洞正多。既说中国溃烂,为何又说外国要求瓜分?外国难不成转看上这溃烂的瓜,我们不为你这无知小子惜,我转替我们堂堂大圣人伤心。阿呀呀,讲到此,我肝肠已是痛碎的了。”说毕,重又捶胸顿足,放声痛哭起来。接着同他一路来的朋友,也都擘踊哀号,如丧考妣。直把一会场的人,吓得目瞪口呆。从中便有那些打太平拳头,夹杂在里面,吆喝的吆喝,谈笑的谈笑,鸦飞雀乱,看看会场已是要散乱了。富玉鸾猛见此种举动,直是意外想不到的事,再要想同他们驳诘,知道这吵嚷之中,断听不出说话的声音,不觉恨了一恨,曳着他那一根柱杖,飞也似的跑出史公祠外去了。那几个在会场照料一切的秀才,又都追着他满口大叫说:“你不允我们的酬劳,我们也犯不着抛这有用的功夫来替这当差,你为何白跑掉了?你便跑到日本,看我们还会从蓬莱山顶上,将你拖得下来。”说着也便向祠外跑去。乔家运毕竟眼快,一眼早瞧见骂玉鸾的那位老先生,望着云麟跌脚道:“不好不好,这老牛又在这里闹出笑话儿来了,我是不敢去惹他,我们还是走开罢。”说着,拉着他一班朋友并云麟,从人丛中想挤出去。偏生才挤到厅口,云麟又被那人看见了,大声喝道:“云麟,你也在此听这大逆无道的说话么?”
云麟再躲不得,只得恭恭敬敬垂手喊了一声先生。又向那几位也招呼了,原来这骂富玉鸾的便是何其甫。其余便是严大成、古慕孔一般人物。再望望乔家运,早已溜得无影无踪。云麟勉强答道:“学生不知道这里演说是讲的这些话,早知道如此,不该来了。学生心里此时却十分懊悔得很。”
何其甫泪容满面,说:“不谈了,不谈了,国家将兴,必有祯祥。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。似此种无知狂吠,地方官转不来禁止,这也可怪极了。中流砥柱非赖我辈老成,又将谁赖?我们回去便趁这年下无事,转要杜渐防微起来,方不愧为圣门子弟。”严大成含泪说道:“杜渐防微,说来却还容易,只是怎么样杜法,怎么样防法呢?”
何其甫道:“如今我们大家就把在先立的那个惜字社,加倍振作起来。先前每人一百文入会,今番却改成二百文。这以外一百文做甚么呢?第一件是搜罗古今闱墨,保全国粹。第二件印刷几百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大牌位,是我们同道,都散给他一张,叫他们每日用一杯清水,诚诚敬敬供在家堂上,供一次,磕一次头,保佑他老人家有灵有圣,消灭邪说,八股昌明。第三件专供酒饭之资。”
严大成、古慕孔一般人齐声赞好,这时候全场的人将都散净。云麟心里记挂着那件事,恨不得立刻辞了何其甫走得去。不料何其甫更比乔家运利害,仿佛押犯人一般,将云麟一路押进了城。天寒日短,想再出城,已来不及。云麟这一晚望云惆怅,对雪相思,也就彀他消受的了。何其甫别了众人回转家中,美娘坐在房里没事,将一副牙骨牌儿,摊在桌上,左一搭,右一搭,起那牙牌神数。头一次拿了一副九开,第二次又拿了一副十二开。小媳妇站在旁边,一手托着腮颊,把那个屁股尖儿撅得高高的。笑对美娘道:“再拿一副上上,今年定然吃你的喜蛋。”
美娘含笑道:“呸,我是不想。不好的干净床铺不睡,弄些累赘,尿里来,屎里去,好不龌龊死了。”刚笑着,何其甫突然进门,向书案上一坐,又思起适才苦楚,不觉重又放声大哭,吓得美娘与小媳妇都赶出房门问他说:“你怎么了?财神日子,你也不图顺遂,还亏你是读圣贤书的人呢!”
何其甫听见美娘提紧圣贤两个字,格外呜呜咽咽,哭得抬不起头来。美娘平时虽然知道他有些呆头呆脑,然而总不曾像今日这般举动,怕是遇了邪祟,转吓得索索的抖。小媳妇见这神态,笑得跑到前面告诉汪老太去了。却好美琴、玉琴都在家里贺年,一齐拢进屏门,远远瞧着。美娘拖着他的手急道:“天呀这不坑死人了,有话也该好好说,哭得这个样子做甚么?难不成是我得罪了你。”说着也就滴下泪来。何其甫见美娘为他啼哭,毕竟保存国粹的诚心,不及爱恋艳妻的真念,忙拭了鼻涕说:“你不知道,并不是你得罪我,实情是我们这吃饭家伙,渐渐保不住了。去年听见外面谣言,就有停止科举的消息,不料如今居然有一种无知少年,也都随声附和起来。像今日那个少年,也不足十五六岁,若在当初,正是上书房读书的时候,一节五大元束,是最少不过。他忽的天空海阔,说上些一篇撩天大话,万一世界上的少年都像他来,不是要了我们当教书匠的性命。”美娘听到此处不禁破涕笑起来,说:“原来为的这没要紧的事。你也是太过虑了,等到那山砍那柴,不教书难道便没有别的事干。”
何其甫翻着白眼急道:“请问你,我除得教书干甚么?我若不教书,除是你便去为娼。”这一句引得大家都笑了。何其甫方才不哭,说:“凡天下事要没有这个发端,到也罢了。只要有点影响,他都会真个做出来。”
这一年朝廷里发下一道上论,沉沉痛痛的将一个八股科举说得简直没有一毫价值,通饬天下士子,一概研心实学,造就真才,把科举限三年为止,一律改为考试策论。巧巧这一年下半年,便又逢乡试。何其甫听见策论两个字,先吓矮了半截。连日聚集了无数秀才,研究这策论是个甚么讲解。后来方醒悟过来,原来将八股头面略略一换,改成散文模样便是了,也没有甚么苦人所难的地方,便都高兴起来,却是另外花费了几块钱,买得几部《瀛寰志略》《时务通论》,便可以充得一个通达中外的大儒。一到乡试的时辰操演起来,居然做出来的策论,从头至尾,都还可以看得过去。大家聚在一处,会过几次文课,互相捧着卷子,啧啧叹赏,说真是皇上如天之福,即便就这考试一层而论,要我辈改个甚么样儿,便是个甚么样儿,他既可以拔取真才。我们也可以纡金拖紫。怕不是天上左辅右弼的星宿,特特降下凡尘来,扶助圣明天子的呢。于是大家依然兴高采烈,准备晋省赴试。别人不表,单表何其甫特特纠合了云麟说:“我们师徒最好是结伴同行,彼此有个照应。”
云麟听见这句话,好生不快活。又不敢拿话头驳回他,只得勉强答应。你道他为甚缘故呢?原来云麟这半年以来,同妓女红珠,正是打得火热。红珠的父母,准备带着他们姊妹两个向南京秦淮河一带去赶考,碰碰机会。妙珠自他师傅灵修死后,已不在送子庵里走动。听见要往南京,到也欢喜。惟有红珠却恋着云麟,舍不得离他走开。后来知道云麟也是要到南京去应试的,便私地里商议,雇一只船坐着同往。云麟一口应允,直乐得手舞足蹈。这一天已将船雇定,红珠的老子娘,携着红珠同妙珠都上了船,偏生云麟被何其甫绊着,怏怏的将行李挑在何其甫船上。云麟抽了一个空儿,先将此话向红珠说明,叫他们将船跟着自己的船走不要离开。路上还可以偷偷相见,却千万不要给我们这何先生知道,要紧要紧。红珠没法,只得放云麟走了。
云麟走进何其甫船舱里,早看见里面已坐着三个人。一个是严大成,一个是龚学礼,一个是汪圣民。当初在惜字会里,都是见过的。云麟招呼了一声,遂将长衫子脱下,掠在船窗上。龚学礼赤着肩膊,一条草葛裤儿,臭汗湿透了半段。严大成体质甚胖,热得不耐烦,便连裤子都脱得干净,下面只围了一条大一巾。汪圣民略斯文些,一身白夏布褂裤,泥垢得看不出眼来,用一柄破芭蕉扇子,扇得桌上包的字纸儿,像蝴蝶飞舞。保其甫将一双袜子扯下搁在肩膀上。用指头在脚缝里抠。抠了又闻,闻了又抠,满舱里臭气。云麟几乎要呕吐起来。只得将一个头送在窗子外面,吸吸河中水腥,顺便看后面走的船。是时正值午日当空,炎风拂面,果然见红珠的船赶着这船而来。红珠穿了一件粉红汗衫,香气馥郁。一阵一阵向云麟鼻孔中递进去。云麟好不爽快,却好前去是个顺风,云麟这只船甚大,扯起风篷,走得像快马一般。红珠船上的篙工,便伸过一只篙子,搭着大船的艄尾,藉着风劲,直望沙漫洲一路驰去。云麟船上的人见小船这样取巧,不禁勃然大怒,便泼口骂起来,不许小船借他风力。小船上的人也不相让,遂两边对骂。云麟此时忙赶出来招呼船上的水手说:“请看我的分上,让他们一让到了南京,我多开发几个酒钱赏给你。”
船上的人见客官招呼,遂不再骂。何其甫同严大成早拖着鞋子,也赶出来查问这事。本船上的水手便一五一十将这话告诉他,何其甫先前见事情当小,到也阻拦船家不用争竞。猛然留神向小船上看去,见舱里坐的是女眷,不觉放下脸来说:“原来这小船上不是我们奉旨江南乡试的考秀才,如何转容他傍着我们同走,云生还替他讲人情,这也太不自爱了。一个读书君子,一举一动,都有神明鉴察,虽屋漏之中,旦明之地,一毫也不能苟且。你因为他们生得标致,你便存了邪心,私相庇护。你年纪轻,不知道科场里最重的是妇女名节,当初我有一个老师杨古愚先生,不是因为这件事死在场屋里的。前车之覆,后车之戒,你还不躲进舱来。”说着便命自己船上水手,将小船上篙子拔开了。那小船一经离了大船,一转眼已不见他影子。云麟急得只管暗骂,赌气向舱里一坐。严大成笑道:“毕竟何老先生中有主宰,这事做得很正派,你看那两个女子,妖模怪样,不像正经路数,何容玷污我辈。我辈生平自信的,不曾做过一件亏心的事。所以早早的便入黉门,雀顶蓝衫,小小的功名,大大的福分。若是稍不检束,哼哼,怕这天榜上不容易列着姓名呢。”
龚学礼接着说道:“这话确是,不独女色是第一件要紧关头,务宜打破。比如每逢江南考试,是去赴考的,谁不偷偷的将淮北的私盐,成箱成笼望南京装载,以图多得点利息,补助教费。这种人不但瞒漏关税,辜负了皇上天恩,论他品行,已是狗彘不食其余。……”又低低唱道:“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。……”正讲得快活,忽见船已泊着,不向前进,吆喝一声,早跳过几个如狼似虎子手,还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,都来向他们船里查盐。七手八脚,扯板的扯板,开箱的开箱,闹得烟雾涨气。何其甫、严大成、龚学礼、汪圣民都拚命拦着说:“我们是奉旨应试的,那里是私盐贩子。要你们搜检起来,这还了得。”
那个师爷见他们说得嘴硬,到也不敢动手。谁知这个当儿,有一个子手早打开一只箱子,里面便装的满满白盐。云麟认得正是龚学礼的。龚学礼见已露出破绽,不禁羞得脸上通红,眼睁睁的望着他们将盐一古拢儿拿得去了。此时一群子手得了彩头,更不容分说,大家蜂拥似的都来查看。又从汪圣民、严大成衣包里搜出了许多,只有云麟同何其甫行李里一毫没有。云麟暗想:毕竟我们先生人是诚实,到不曾像他们这般无赖。再四面一望,却不知何其甫向那里去了。子手一直查检到后艄上,云麟看见何其甫将裤子扯下,精庇股坐在一个马桶上,见人走进,死也不肯站起身来。子手起了疑心,一定要等何其甫出过恭,查验马桶里可有盐没有。何其甫好生着急,哼哼唧唧的装做腹泻。子手等得不耐烦了,走过两人,将何其甫死命一扯。那里知道这马桶里一点屎屑也无,都变成雪白上好的食盐。大家哄然一笑,连马桶都提得走了。这才安静。何其甫等人走入舱里,面面相觑,一言不发,只管短吁长叹。云麟好生快活,忍不住吃吃的笑。龚学礼怒道:“小子何知!”
云麟也不理他,转低唱道:“狗彘不食其余了乎哉。……”念了两句,念得龚学礼腮红耳赤。船一过了这座关卡,知道前面没有查验的了。毕竟他们还在水里拎起一洋铁桶的盐来,这是汪贤民的主意,用盛洋油的马铁桶,将油倾了,满满装着食盐,用锡汁封好了口,一头放在水里,一头系在船舵上,因此不会被查验的人看出形迹。后来便因为这盐分贼不平,何其甫还同他们绝了交情,此是后话不提。过了黄天荡的江面,天色近晚,那一轮落日,鲜血也似的返射在水上,恍如万道金蛇。谁知红珠的船,因为他们在关卡上耽搁了一会,此时反行赶在他们大船前面。一帆风定,燕子矶山色,已照人眼中。刚刚傍着一个小镇市,大家夜里行不得船,都聚拢来泊在岸边。何其甫这只船早同红珠的船紧系靠着。早见江面如飞的来了许多渔船,一二尺来长的鳊鱼,赤尾雪鳞,鲜活得可爱。还有新起水的虾儿,带跳带纵。那些渔父口里嚷着:“卖鲜鱼呀卖鲜鱼呀。……”
红珠此时明知云麟的船在此,便伶伶俐俐的跳上船头,故意同卖鱼的讲价,争短论长。又命他老子捧了许多虾儿,放入舱里。她一片圆转莺吭,咭咭咕咕叫得别的船上的行人,都钻出舱来瞧看。云麟也借着看人家买鱼,同红珠四只眼睛儿在那里讲话。何其甫、严大成他们一干人,看着这鱼虾,不觉馋涎欲滴,大家商议,凑着公分儿,想买点虾子来用酒醉着,预备晚饭时小酌。云麟却便凑趣,自己掏出几百文买了两尾鱼,一荷叶活虾。真喜得个何其甫心花怒放,拍手打掌的喊起来说:“有客无酒,有酒无,月白风清,如此良夜何?归而谋诸云生。”
云生曰:“我有鱼虾,藏之久矣。以备先生不时之需。”严大成笑道:“改得妙极,只须轻轻将妇字换个云生,便像当日这篇古文是何其翁做出来的了。所以同是一部大题文府,小题文府,也要看人套得取巧不取巧呢。”龚学礼同严大成丢了一个眼色说:“大成兄,酒还未饮,你却先醉了,甚么叫做大题文府,小题文府,我们眼睛里几曾看见过这种书的。我们的文章,谁也不是一字一字,打心眼儿里挖出来。不瞒诸位说,像兄弟做一篇文章,心血都要耗得两斗。无怪每次月课承两淮运使都转大人,高高标出来,卷面上总批着八个大字是:文有肉心,语无泛血呢。莫要说文章没有凭据,这便看出各人的本领来了。”
严大成知道他是因为云麟在此,所以故意掩饰,也便接口说道:“不错不错,狗养的才看大题文府。”龚学礼也接着骂道:“王八蛋才看小题文府。”云麟正在船舱里忙着鱼虾,忽然听见他们在外面发誓。再一细听,原来是为的大题文府。却好严大成适才睡在炕上,顺手在他自家箱子里拖出几本书来做枕头,云麟看得清楚,正是大题文府。不禁暗暗好笑,匆忙里拿了一本,恭恭敬敬送出舱外,递给严大成说:“学生才在严先生炕上,拾到一本书,不知道是甚么,特来请教的。”
严大成好生羞愧,装着不懂,便接过来悄悄向袖里一塞。东山缺处,推出银盆似的一个凉月,暑气已渐渐灭了几分。何其甫好不爽快,叫船家将鱼虾拿在后艄上去烹调,又沽了些村酒来,点起红烛,大家围坐在舱里,浅斟低酌,好不有趣。彼此都有些醉意,正在惝恍迷离之际,猛听得隔壁小船上叮叮弹起月琴来。欲知后事,且阅下文。